本以爲這一次調查最終要黯然收場，卻沒想到現在竟從奧尼恩斯的口中知曉了意外的信息。
“和我再說詳細一些。”按捺住心中驚喜，科林沉聲問道。
奧尼恩斯沉默了片刻，說道：“單純描述很難形容，不如我帶大人您過去看吧，那些植物在地窟中其實很常見。”
“嗯。”科林颔首，帶着他懸浮而起，淡淡道：“指路。”
“好的，大人。”奧尼恩斯輕輕吐了口氣。
這個秘密其實已經埋藏在他心中許久，但他卻從未和任何人說過。
然而這并非是自私，而是另有别的顧慮。
五分鍾後，科林二人在一處通向五号節點的地窟中中找到了第一株植物。
植物長得十分奇特，顔色是灰褐色，還帶着些若隐若現令人反感的肉質粉紅，形狀如同前世的燈籠，細長的根莖吊着一個畸形碩大的灰敗結球。
“我一般叫它肉球草。”奧尼恩斯注視着面前造型古怪的之物，眼中有着憎恨與渴望。
他不再猶豫，深吸一口氣，看着科林沉聲道：“科林閣下，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需要和您說明。”
科林停下檢查植物的手，擡起頭有些疑惑。
銀灰的面甲下，奧尼恩斯的眼底又浮現出些許掙紮，但最終還是化作堅定。
他沉默地伸手摘下頭盔，露出青澀卻堅毅的面容，接着摘下銀色臂甲，将左手衣袖一直卷到肩部。
“這是……”科林眉頭微揚，眼神略微有些凝重。
奧尼恩斯裸露出的胳膊，從肱二臨近肱三的位置開始往胸部延伸，竟是一片深沉的黑紫色，更令人皺眉的是，那片黑紫色的區域還呈現着一種仿佛重度燙傷般的痕迹。
隻是不同于燙傷疤痕的無序，奧尼恩斯身上的痕迹更加規整，看起來就像是忽然長出了一層……奇特的皮膚？
“這是服用肉球草這樣的之物給我帶來的副作用。”奧尼恩斯放下衣袖，面色有些慘白，但目光仍舊清澈，繼續說道：
“除開這些不痛不癢的痕迹之外，我時常還會感到詭異的嗜血，隻有來到地窟盡情的殺戮一番才能稍微緩解。”
奧尼恩斯越說心裏越輕松，仿佛卸下重擔，微白的面色也漸漸恢複。
他早就想要找人傾述這些，隻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選，又有各種各樣的擔憂。
但現在，科林這個強大、陌生，有能力處理的巫師，便天然的是他最佳的傾述對象。
奧尼恩斯轉頭望着眼前漆黑的地窟通道，空蕩的黑色仿佛将他吞噬，讓他又回到許多年前，開始向科林娓娓道來。
“在十歲之前，我一直生活在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夫家，他們待我很好，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麥田中與朋友賽跑。
以及——來地窟探險。”
科林平靜的聽着，給予着面前這個年少的騎士最大的耐心。
“地窟很危險，但由于前來冒險的巫師太多，很多洞窟的淺層，其實并沒有那麽危險。”
“這讓我們放松了警惕，覺得大人說的危險也不過如此。”奧尼恩斯摩挲着左肩，苦澀的笑了笑。
“就像是話本裏面常說的——‘厄運往往就是這樣在人們放松警惕的時候降臨。’
在我剛滿十歲那年，一次日常的探險中，卻被同伴故意捉弄，不小心深入地窟迷了路。”
科林微微挑眉，淺層的地窟的确沒什麽地底生物，危險不大，但一個十歲的小孩迷了路……竟然還能存活下來，這足以稱得上幸運。
“我靠着吃像肉球草這樣的地窟植物活了下來，并且在十天之後走了出去，而且還驚動了我父親的弟弟、我的叔叔，也是将我寄養在農夫家的人。”
“原本像我這樣，沒有繼承伍德家族血脈的私生子，是沒有資格回到家族中的。”
“但這一次意外從地窟走出，卻讓叔叔認爲我具有某種幸運或天賦，陰差陽錯的讓我回到伍德家族，接受了和伍德家族年輕一代同樣的教育。
再然後，在短短六年間，我便成爲了大騎士。”
“然而，如此快的進階速度背後，卻埋藏着不幸。”
奧尼恩斯不住歎息，最後說道：
“我在修煉巨山呼吸法的時候，察覺到自己體内當年吃下肉球草留下的莫名能量，能夠輔助修煉。
于是爲了盡快提升騎士修爲，我又來到地窟吃下了更多的地窟植物……”
“最後終于在某一天，忽然從心髒開始出現了紫黑的痕迹，同時腦中也第一次被無緣由的殺戮欲望所充斥……”
一口氣将所有積壓在心中的過往都說了出來，奧尼恩斯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過往的無數個日夜，他都會在相似的噩夢中驚醒。
——在某個火光沖天的夜裏，自己因爲抑制不住地窟植物帶來的嗜血沖動，像個瘋子一樣肆意殺戮，最終被衆人擊殺。
亦或是身上的古怪疤痕如同潮水将自己覆蓋吞噬，陷入深深的窒息。
對未知，對死亡的恐懼長久以來如同一團無比厚重的鉛雲籠罩在他的頭頂。
但如今是時候解脫了，奧尼恩斯沉默的臉上浮現出輕松，看着科林繼續問道：
“閣下可以對我宣告審判了。”
這一次輪到科林有些摸不着頭腦了，他看着面前絕佳的研究對象，困惑問道：
“我爲何要審判你，你犯下過什麽不可饒恕的罪孽麽？”
“可是大人，我心裏始終存在着嗜血的欲望！雖然我已經快一年半沒有吃過任何的地窟植物，以至于實力都有所下降，但這股沖動不僅沒有消散，反而更加強大……
我怕繼續這樣下去，終有一天我會背棄騎士的準則，變成一個怪物，不如趁現在，在我還沒做出無法饒恕……”
“那是以後的事。”科林打斷了奧尼恩斯的喋喋不休，按了按眉頭。
看着奧尼恩斯稚嫩的面孔，他總算是明白怎麽回事了。
——奧尼恩斯，隻是一個快要被恐懼壓垮的普通少年而已。
“我不會因爲還未發生的事情就對你做些什麽，也沒有興趣審判什麽。”
科林補充道，沒有嘲笑也沒有安慰。
他隻是頓了頓，望着奧尼恩斯繼續說道：“不過，在之後我可能需要你配合我做一些研究……嗯，作爲報酬，我可以答應你一個合理的請求。”
“這是不容拒絕的要求，所以，你現在可以好好想想，需要我幫你做什麽了。”
說完這些，科林轉身将肉球草采集，小心收好。
這些植物和奧尼恩斯，代表的可是騎士道路的未來！
唯一可惜的就是隻有奧尼恩斯這一個研究素材……去伍德家族再抓一些？
科林搖了搖頭，他當然不會這樣做，到時候還是去找一些死囚，讓他們修煉巨山呼吸法即可。
隻是可能時間周期會有些漫長，畢竟奧尼恩斯有着地窟植物的輔助，進階大騎士也花了六年。
奧尼恩斯呆愣的站在原地。
科林平淡的态度和他心中預想的場景落差太大，以至于讓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想到每隔不久便會折磨自己一次的殺戮欲望，想到身上從心髒開始擴散的紫黑“惡魔”，奧尼恩斯有些恍惚。
似乎……這一切在巫師的眼中，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嚴重？
這個從小在農戶家長大、青春歲月又全交給了騎士修煉的稚嫩少年，心裏莫名浮現出一些輕快的情緒。
“我會配合大人您的研究。”他大聲說道，仿佛有了底氣。
雖然研究一詞聽起來有些可怕，但這還是要比無休止的恐懼與擔憂好得多。
“所以，你想好要讓我幫你做什麽了嗎？”科林又問道。
奧尼恩斯愣了愣，他仔細的想着自己是否有什麽願望。
可是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已經死去，身爲農夫的養父母在得到伍德家族給予的财産之後也搬離了因托城，伍德家族雖大，但他卻沒有朋友……
思緒轉了又轉，奧尼恩斯還是有些茫然。
“沒關系，這個承諾始終有效，你可以再多想想。”科林安慰道。
然而就是這時，奧尼恩斯卻忽然想到了，他開口說道。
聲音在幽深的地窟中輕輕回蕩。
……
翌日，天光微明。
伍德家族炸開了鍋。
“奧尼恩斯被巫師大人看上，收爲了仆人！？”
“隻是暫時的，說不定日後會回來。而且，隻是一個奴仆罷了，這有什麽……”
“那可是正式巫師，除了地窟那邊，因托城内甚至找不到一個！”
“……”
人們的議論聲如燒開的沸水，嘈雜得不行。
“安靜。”坐在長椅上的康芒斯喊了一句，轉頭注視着康芒斯緩聲問道：
“奧尼恩斯，這是真的嗎？”
奧尼恩斯沉默着點了點頭。
他感受着四周的目光，也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内心中的情緒。
有淡淡的虛榮，有被人羨慕的愉悅，尤其是在看到背着長矛的奧爾科特此刻鐵青的面色之時……但更多的，卻還是五味雜陳。
奧尼恩斯心中清楚，自己并非是真的被科林收爲仆從，而是作爲研究素材……
想到這裏，他在心裏再次默默感謝了科林，其實他并未要求這樣的說辭，但科林卻體貼的提出，給了他如此體面的離開
“真是個不錯的消息，孩子。”
得到奧尼恩斯的确認之後，康芒斯布滿褶子的臉上露出笑容，欣慰的點了點頭。
複雜的心情讓奧尼恩在面對康芒斯這從未對他顯露過的和藹表情時，隻是微微怔了一下，便繼續說出最後的話。
“康芒斯長老，今天過來除開向您禀告此事之外，其實還有一件請求。”
“你說。”康芒斯語氣溫和。
“我想讓奧爾科特放棄瑪蒂娜。”奧尼恩斯沉聲道。
康芒斯臉上的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慌亂。
“好孩子，瑪蒂娜隻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侍女，若是你想要的話，我去爲你尋幾個更加漂亮的好不好？”
奧尼恩斯搖頭，望了眼旁邊的奧爾科特，忽然眉頭微皺。
奧爾科特此刻臉上的神色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憤怒，臉色雖難看，但仔細觀察，似乎還能從眼底瞧出幾分慌亂？
奧尼恩斯沒有多想，隻是繼續沉聲道：
“奧爾科特荒淫無度，被他看上的侍女沒有一個能熬過兩月！瑪蒂娜今年才剛剛十三，而她的媽媽戴茜女仆，上個月才剛剛去世……”
康芒斯的臉色更加難看了，他努力的擠出笑容：
“你說的我都知道，奧尼恩斯，但那終究隻是一個身上流淌着低賤血脈的侍女……”
奧尼恩斯聽到低賤血脈幾字，眉頭頓時揚了起來。
康芒斯連忙改口：“我的意思是，瑪蒂娜畢竟是奧爾科特看上的女孩，我不能不顧奧爾科特的感受，就這樣拆散他們……”
奧尼恩斯正想繼續勸說，卻聽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答應他的請求。”科林從空氣中現出身形，望着康芒斯平靜說道。
他本不想再出現。
但解救這個少女是奧尼恩斯昨日向他提出的唯一請求。
本以爲奧尼恩斯靠着自己仆從的名号便能解決此事，但面前的康芒斯……似乎有些糊塗、有些拎不清。
‘又或者說——面前的康芒斯與那奧爾科特，還隐藏着什麽秘密……’
科林不動聲色的環視一周。
康芒斯被他的出現明顯吓了一大跳，身子一抖，連忙從長椅上站起身。
看似很正常，但科林卻莫名從中看出了些許做賊心虛的感覺。
一旁的奧爾科特也是同樣，這個驕傲的騎士此刻卻是死死低垂着頭顱。
“嗯？”科林繼續看着康芒斯問道。
“科…科林大人。”康芒斯有些結巴道，擦了擦額頭冒出的冷汗，強行擠出一個笑容歎道：
“不是我不願意答應奧尼恩斯，隻是因爲瑪蒂娜……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奧尼恩斯愣住了。
科林也有些愕然，忽然有些理解康芒斯等人先前的驚慌。
“是的。”康芒斯遺憾的歎了口氣。
“當初你和奧爾科特比試，他答應你若是輸了便放棄瑪蒂娜，而你答應他輸了就将科林大人贈與你的長矛給他……”
“那是因爲隻有我拿出長矛，奧爾科特才願意和我比試！”奧尼恩斯看了科林一眼連忙解釋道。
他不想讓科林認爲自己對待長矛很草率。
康芒斯頓了頓，繼續說道：“不管怎樣，你輸了那場比試，然後奧爾科特……”
“按照日期，奧爾科特不是要一周後才會迎娶瑪蒂娜嗎？”奧尼恩斯皺起眉頭。
“總之，瑪蒂娜在昨天夜裏，已經死去。”
康芒斯歎息一聲，沒再多說什麽。
“你這個混蛋！！！”奧尼恩斯怒喝一聲，攥緊拳頭，憤怒地轉身撲向奧爾科特！
後者下意識緊繃身軀，但緊接着又放棄了防禦，任由奧尼恩斯的拳頭落下。
康芒斯注視着這一幕，歎息一聲，渾濁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慶幸。
還好糊弄了過去……
然而這時。
“你确定瑪蒂娜是在昨夜死去的？”
科林卻饒有興趣的出聲問道。
要知道，昨日他留在伍德家族的冰霜之影，可是沒有向他報告伍德家族有任何人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