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近了,便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吳三省之靈位。旁邊還有一個奇怪的圖案,是一組九連環,如花紋般繞着整個牌位。
據說,解連環六歲時,便解開了九連環,因此被更名爲連環,意味聰明。
我放下包袱,點燃一炷香,對着牌位恭恭敬敬的叩頭,道:“三叔,我來看你們了。”燒完香,我便又叫了聲二叔。
二叔臉色沒那麽難看,點點頭示意我坐下,然後問道:“吃飯了沒有?”
我老老實實回答:“趕飛機,還沒吃。”話音剛落,便有位胖胖的中年婦女端着一盅湯放到我面前,二叔讓那婦女先回去,碗明天再收。
我一邊喝湯,一邊想着二叔怪異的态度。二叔從小對我的教育,向來是身體爲主,到不會讓我挨餓,即使要揍人,也先問:“吃飯了沒?”你如果說沒吃,他就先讓你吃飯,吃完飯在揍。
一想到以往的經驗,我有些坐不住,雞湯喝在嘴裏也覺得沒味道,便斟酌着開口,道:“二叔,您上一次讓我回長沙,不知道有什麽事?”他手指扣着木桌,看着我那碗雞湯出神,也不知有沒有聽見我說話,我看二叔對雞湯實在很有興趣,便狗腿的推到他面前,說:“二叔,你喝。”
二叔這才回過神,瞪了我一眼,沒理那碗湯,而是淡淡的說道:“你小子天天在外面跑,長沙離杭州才多少路,也不回來看看你爸媽。”
我趕緊賠禮,說您教訓的是,以後肯定多回來,但我心裏清楚,二叔真正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果然,我話音一落,二叔就接着說道:“以後盤口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我點點頭,沒說話。
二叔又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後下地的事情不許再幹。我找你爸媽商量了下,過幾天,你去英國那邊,現在文物回流,去國外發展幾年,掌掌眼,能帶個媳婦回來最好。”我本來還規規矩矩的聽二叔說,這下子再也憋不住,猛的一擡頭,焦急道:“二叔,你什麽意思?”
大約是我語氣有點沖,二叔一瞪眼,狠狠一拍桌子,道:“你說我什麽意思?”我明白自己剛才太激動,趕緊端正态度,低聲下氣道:“沒……隻是英國那邊,我人生地不熟的,大學的英語四級早忘光了,您讓我去英國,不跟流放一樣嗎?”
二叔神色緩了緩,淡淡道:“那邊我都已經安排好了,老雷會跟你過去,語言什麽的可以慢慢學,也不差你賺那兩個錢,你好好在那邊呆着,别惹事就行。”
我早已經不是那個愣頭青了,如果是以前,我可能對二叔深信不疑,可現在,我卻覺得這件事情透着詭異,先不說我那媽,我去杭州我媽都覺得太遠,恨不得我的鋪子就開在家門口,以她的性格,會那麽放心讓我去英國待好幾年?我們家的大事,向來是二叔做主,他态度隻要硬起來,我爸也沒轍,那麽這一次,他讓我去英國,難道是爲了防止我再下地?
突然,我想到了另一個可能,二叔讓我走那麽遠,難道是讓我躲什麽人?聯想到昆侖一行,路人甲那一夥深藏不露的人,我頓時覺得渾身發寒,然後看着二叔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二叔,是不是因爲‘它’……”二叔神情一僵,沒有具體的問答我,半晌才意味深長的對我說:“小邪,聽話,我沒讓你回來,你乖乖在國外呆着。”
二叔鮮少這麽溫和的叫我,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起了一層,但我知道,我猜對了。
隻要它還窺視終極裏的秘密,那麽整件事情就沒有完,這一次昆侖之行,路人甲也不知有沒有逃出來,但即便逃出來,他此次必定也是铩羽而歸。
那股勢力,不僅将老六插入了二叔的人裏,還将小花也控制在内,如今我們吳家是唯一從鬥裏出來的,而且還脫離了它的掌控,那麽接下來,它準備做什麽?難道二叔就是因爲這樣,才讓我去國外?
我理了理思緒,然後說道:“二叔,你知道裘德考嗎?”
二叔點點頭。我又道:“當初,裘德考也曾經跟它合作過,我即便到了國外,也不一定能逃脫它的掌控,呆在國内,反而安全一些,況且,我現在手中掌握了一些重要信息,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與其這樣,不如先下手爲強,趕在它們之前,把一切都解開。”
二叔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他看了我一眼,冷笑道:“口氣還真的,你以爲你是誰?我們現在隻不過還沒有撕破臉皮,一旦真正惹惱了背後的人,整個老九門都将不複存在,二月紅、黑背老六、齊鐵嘴,他們當年的下場,就是我們吳家的下場。”我心中一怔,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不錯,我要抗拒的,是一股很大的勢力,我們之所以至今還存在,隻是因爲這股覺得我們還有用,但如果沒用了呢?
二叔說完,疲憊的揉着眉心,道:“不要再說這些傻話,如果你當初乖乖遵照老三的意思,現在也不是這麽個局面了。”他說完,便轉頭去看三叔的牌位,一直看了很久。
二叔的臉龐很僵硬,如同一塊生冷的鐵,但他的雙目是濕的,沒有淚,僅僅是一層濕氣,但這層薄薄的霧,一直在他眼裏,這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任何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關于二叔讓我去英國的事情,我在看着三叔牌位的那一刻,竟然不知該如何反駁。
夜裏,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去英國的事情我沒有給二叔答複,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第二天,二叔跟我回了一趟家,我不知道二叔是怎麽跟爸媽說的,家裏的氣氛沒有任何改變,到了晚上,二叔不讓我在家裏住,以要跟我好好談談出國事宜爲由,把我帶回了祖宅,他說西冷印社那裏,已經跟王盟打過招呼,我也不用管了。
我突然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的。
那是間小鋪子,大學畢業後,三叔給我辦起來的,他當時拍着我的肩膀,說:“大侄子,好好幹,以後三叔的盤口可都指望你,你可别給我偷懶。”我當時沒放在心上,畢竟再親我也是個侄子,又不是三叔的親兒子,盤口哪裏輪的到我。
我爸媽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麽大的家業,所以我也很努力,沒有想過去繼承誰的家業,我明白,一切都要自己奮鬥,那間西冷印社,雖然是三叔送給我的,但我花了很多心血在裏面。我是學建築出身,雖然受家世的熏陶,懂些拓本和古董的知識,但還沒到能自立門面的地步,所以接了鋪子後,沒日沒夜的補拓本的知識。
可是現在,二叔僅僅一句話,我努力了多年的小鋪子,突然就不用我操心了。
我一直以爲我是個普通人,因此努力打拼着,别人認爲我躺在老爺椅上打盹時,其實我大多數時候,是在琢磨新收到的東西,結果突然間我發現,自己一點都普通不起來,我爺爺是赫赫有名的土夫子吳老狗,我三叔家大業大,一身家業都留給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麽感覺,總覺得之前的二十多年,就像一場夢一樣,所有人共同打造了這個虛幻的夢,而我就是那個做夢的人。
現在,夢醒了。
我那間小鋪子,其實是可有可無的,對于吳家的家業來說,不值一文錢,用三叔之前的話說,你别虧就萬事大吉了。對于我的人生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夢境而已,我一直奮鬥的東西,其實在外人眼裏,是一文不值的。
我坐在祖宅的大廳裏,大廳很空曠,布置的古色古香。二叔在樓上的書房,老雷跟着二叔旁邊,門神護衛一樣,這讓我不由想起了潘子,三叔救過潘子的命,我可以理解潘子的忠心,那麽老雷又是因爲什麽呢?
正對着我的,是三叔的牌位,我看了看吳三省三個字,又看了看旁邊描金畫的九連環,心中說不上是什麽感覺。當我看着三叔在火中掙紮時,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讓我幾乎窒息,而此刻,我看着三叔的牌位,心裏出奇的平靜,那種平靜,仿佛是一潭死水,半點波瀾也無法升起。
二叔說,兩天後讓我跟老雷去英國。明天我可以回杭州收拾東西,這一路,老雷都會跟着我。第二天,我又飛回了杭州,旁邊帶着個黑面神老雷,看着鋪子上西冷印社四個隸書,我覺得心裏沉甸甸的,結果剛進店門口,趙旺就拿着電話,叫我:“邪哥,剛好有你電話。”
我接過來,電話裏傳來胖子的聲音:“天真無邪同志,那位老教授有門路,約我們後天見,你趕緊的,飛到北京報道。”見我半晌沒回話,胖子原本高亢的聲音頓時矮了一個音階,罵道:“跟你說話呢,啞巴吳,吱個聲兒。”
我當時滿腦子都是關于吳家的事,胖子說完,我下意識的發出了一個音節:“吱………”半晌,那邊傳來胖子的爆笑聲,我都能想象出他那身神膘抖動的樣子。
“天真,你他娘的太配合了吧,笑死我了。”
我回過神,罵回去:“笑個屁,小爺不買笑,有話說,有屁放。”胖子聽出我心情不好,立刻頂了回來,道:“你大姨媽來了吧?替胖爺問聲好。”
老雷還站在我旁别,我不便多說,便跟胖子說道:“我會問好的。”說完,胖子那邊愣住了,似乎沒想到我這麽配合,沒等他回話,我就挂了電話,然後讓趙旺給老雷收拾個房間,我徑自上了二樓,旋即又撥通了胖子的電話。
“胖爺沒空,有話說,有屁放。”
我道:“行了,我剛才身邊有人,不方便。我問你,那老教授信得過嗎?”
胖子聽出不對味兒來,也端正了态度,道:“放心,我跟他十多年的交情了,保管靠得住,你那邊出事兒了?”我将二叔安排我出國的事情說了一遍,胖子當即在電話裏吼道:“不行,天真,你一定要反抗,他這是要活活拆散我們啊,你不管小哥啦,他一個人,沒吃沒喝的,連個棉被都沒帶,長白上那麽冷,你忍心讓他住十年嗎?天真同志,這回你一定要端正态度,堅決不能去什麽英國。”
我聽胖子扯的沒完沒了,趕緊打斷他,道:“我長話短說,明天我想辦法飛到北京,如果贊生經裏真有救悶油瓶的線索,那我也隻能對不起二叔了,如果沒有……我會聽二叔的話,去英國。”
胖子沒反應過來,道:“什麽意思?”
我沉默了半晌,道:“胖子,死的人太多了。這件事情,牽扯到的人也太多了。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吳家,會完蛋的。”
胖子一陣沉默,随即咬牙切齒的呸了一聲,許久才道:“形勢趕不上變化,你到北京來,我們見了老教授再商量對策。别灰心,整的跟送喪似的,笑一個,提高士氣,快點。”
我罵道:“他娘的,什麽時候了,小爺笑不出來。”
胖子在電話另一頭,道:“這才對嘛,聽你聲音,明顯中氣十足,這才是我胖爺的兄弟,快點過來。”
跟胖子挂了電話,我假意收拾行裝,實則當天就在網上訂了去北京的機票,機票是當晚9點鍾的,二叔大約是吩咐過老雷,因此除了我洗澡上廁所,他接下來,幾乎是一步不離的跟着我。
眼見時間已經到了7點,再不行動,恐怕到了機場得誤機了。我當即捂着肚子皺眉,嘶嘶抽氣叫了半晌,老雷面無表情,也不打算過來關心我。
操,這招果然隻對三叔有用。
看來得主動出擊,于是我皺眉道:“雷叔,能不能幫我買點藥,不知道是不是吃壞肚子了。”大約是我一句雷叔叫的他很爽,黑面神看了看我,就在我以爲他要去給我買藥的時候,他走到我身邊道:“走,去醫院。”
“别,醫院就不去了,你去給我買點藥就行了。”大約是我反應太大,老雷一個冷冷的眼刀甩過來,估計是看穿我的把戲,于是坐在沙發上閉目不動了。
就在這時,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接了電話,電話另一頭是王盟的聲音,他焦急道:“老闆,不好了,吳二爺失蹤了。”我一驚,失聲叫道:“什麽?怎麽回事?”
而這時,坐在沙發上的老六突然睜開眼,仿佛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眼睛直直盯着話筒,接着,沒等我說完,我整個人被人往沙發上一推,緊接着,老雷不知從哪裏找了條繩子,直接就來捆我,期間,我假意的掙紮了幾下,最後順利的被老雷給捆了。
接着,他有塞了塊抹布在我嘴裏,便立刻走人了。
我差點沒被抹布的味道熏死,老雷走了僅僅十分鍾,我的房門便被打開,王盟上前,快速解開我的繩子,叫道:“老闆,加薪。”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幹的好,加!”王盟張大嘴,瞪眼道:“老闆,你什麽時候這麽爽快了。”我沒空搭理王盟,帶上東西,開了小金杯就隻奔機場,老雷現在還沒反應過來,等他回過神給二叔打電話,一切就穿幫了。
我開車到一半的時候,就察覺到後面有車在跟,這該死的破車,早晚得換了它,關鍵的時刻盡壞事。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整,路面上車流已經漸漸減少,錯過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路面比較暢通,我發了狠勁,一踩油門就沖了出去,連闖了好幾個紅燈,但身後那輛出租車,也不要命的闖紅燈。
我忍不住暗罵,司機兄弟,老雷給了你多少錢,你至于這麽玩命嗎?這輩子,除了去蛇沼那一次的路上,玩命的飚過車,我還沒這麽勇猛過。
沒多時便有騎摩托車的巡警追我,我一看這駕駛,冷汗都要冒下來了,本來幹的就不是正當行業,一般見了警察叔叔,我都是能繞多遠饒多遠,沒想到今天還能演這出。
想到如果被老雷這一逮,肯定是被押解到英國,不管怎麽樣也得去北京一趟,悶油瓶的事情,我不能不理,我這條命,死多少次也不夠還他,現在唯一能救他的機會,如果我連嘗試一下都做不到,那我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想到此處,我直接把身後的追擊的哥們當蘿蔔白菜,一路就跟電影特技似的,到最後,大約是老雷不想把事情搞大,反而幫我把條子給引開了。
我到了機場,打個電話讓王盟記得把車開回去,便上了飛機。
離飛機起飛還有二十分鍾,這會兒,應該出不了多大的變故,我安下心,摸了下額頭,正值九月的秋季,我硬是出了一腦門的冷汗。
就在我全身放松,準備等飛機起飛時,我身旁的一位哥們突然遞過來一個橘子,我愣了愣,這也太熱情了吧?轉頭一看,頓時渾身僵硬,大腦仿佛缺氧似的轟鳴起來。
因爲我看到的是路人甲。
這一刻,腦海中警鈴大作,心中隻有一個想法:我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