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她腦海中不知怎麽的竟浮現出自己以前覺得很搞笑的一句話來：“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
那，人和妖生出來的又會是什麽呢？
若是以前，她大概會嬉笑着說：“不是人妖就是妖人了，還能有什麽？”
可現在，她看着虎妹身旁的那個孩子，心中亦有了自己的答案。
人和妖生的孩子，多半也隻會個凡人，頂多是個身體裏會流淌着一絲妖怪血液的凡人。
雲老爺和白嬌生的孩子如此。
虎妹與她的夫君生的孩子如此。
就連神話傳說中，白娘子與許仙生的孩子也是如此。
所以，刑如意覺得自己與狐狸所生的孩子也一定逃不過這個既定的安排。
于是，她擡手，摸了摸狐狸俊俏的臉龐，再次輕輕的扯動了嘴角。
“以前，我固執的認爲，我們的孩子無論男女必然都會如你一般。可直到遇見虎妹我才明白，原來人和妖的孩子，可能是妖，但更可能他是一個與我一樣，有着短短幾十年壽命的尋常凡人。我曾滿懷希望的想過，若是我們的孩子仿了你，至少在我走後他還能陪着你。可他若然像小虎崽這般，像我一樣隻是個尋常的凡人，我倒甯願不要他。因爲，我不想讓你在目送我離開之後，還要在幾十年之後經曆另外一重的生離死别。所以，狐狸，成全我的私心好嗎？我們的孩子，隻殷元一個就好。”
狐狸默默的抱着刑如意，半響沒有吭聲。
他曾告訴如意，虎妹與她的孩子一直活到如意來時的那個時代，那個一年餘年後繁華依舊卻物是人非的時代。他沒有騙如意，但卻瞞了她一些事情。
虎妹的孩子，絕不可能活那麽長的時間。就算他從這一刻開始修行，若是沒有個八世九世的輪回，也很難修成正果。是的，虎妹守護的隻是每一次輪回重生之後的她的孩子。
那雙曾經鮮活的眼睛，在虎妹一次次的尋找、得到、失去、再尋找的輪回中變得幹枯失色，直到青丘暴動，虎妹因爲救他而慘死在暴民的劍下才終止了這個輪回。那一刻，他從虎妹的眼睛裏看到的不是她的不舍，也不是她的怨恨，而是一種長長久久的解脫。
她說：“臣哥哥，我終于可以不用再去找他了。”
虎妹口中的她，便是與她有着一世血脈相連的那個孩子。因爲放不下，她守護了他的一生又一生；因爲舍不得，她目送了他一次又一次的輪回；也因爲害怕找不到，在他每一次離開時她都會用法力在他的身上留下一個記号。
青丘暴動前，她最後一次找到了那個孩子，但那個孩子隻是厭棄的看了她一眼，說：“我的母親隻有一個，就算我曾經是你的兒子，也隻是你那一世的兒子。你的執着對我毫無意義。請你離開，不要再來煩我，你這個瘋瘋癫癫的瘋婆子！”
瘋婆子，這便是那個孩子說給她聽的最後一句話。
因爲千年的尋找，虎妹再沒有心思去修煉，也因爲千年的尋找，她耗費了自己全部的修爲，變得形如枯槁，就如同你在街頭看見的撿垃圾的那些婆婆們一樣。可她守護了千年，耗費心力守護着的孩子卻那樣厭棄她，覺得她做的那一切毫無意義。
她帶着無盡的失落與遺憾返回青丘，在暴民将毒劍刺向狐狸時，用自己将近腐朽的身軀幫他擋了那麽一下。
虎妹用自己最慘烈的方式，放下了對那個孩子無盡的執念，卻将那一幕永久的刻在了狐狸的心裏。因爲虎妹，狐狸從不敢設想他與如意的孩子，也因爲虎妹，在街市上看見籠子中已懷有身孕，變爲白虎的她時，他才會暫時舍下如意前去救她。
其實，狐狸也是有私心的，他想要趁着虎妹還沒有将那個孩子生下來時，就處理掉他。可虎妹卻不願意。即便是在聽了那些描述之後，她仍堅持着要将腹中的孩子生下來。
她說：“臣哥哥，你還沒有做父君，所以你不會懂得。我想，我之所以執念千年，一定是因爲有我放不下的東西，而我最終選擇了放下，也一定不僅僅隻是因爲失望和難過。人終有一死，妖也一樣，隻看值不值得。”
狐狸不知道虎妹值不值得，但他明白，人有執念，妖也有執念。所以，他尊重了虎妹的選擇，并且轉回街市找來如意前來幫她。
狐狸承認，方才他脫口而出說不要孩子時，也遠沒有想得這麽深。他隻是覺得那個孩子麻煩，若是如意生的，必定會占據如意心中大半的地盤。他私心裏，不想将自己的如意分給任何一個人，哪怕那個人也是自己的孩子。
但，狐狸沒有想到，他的一時之言，竟引出了如意心中這麽多的感觸。他有些心疼，但更多的隻是無奈。
刑如意抽了抽鼻子，不忍心将自己與狐狸都繼續浸在這個話題裏。她扯了扯他的衣袖，告訴他：“方才買藥時，在街上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尋常的凡人男子，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身血迹。重點時，他血迹上透出的味道與虎妹的一模一樣。”
狐狸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不過是個陌生人。不必管他！”
話音才落，原本在虎妹旁睡得好好的孩子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狐狸與刑如意不約而同的向着孩子望去，卻發現本該昏睡着的虎妹竟也睜着眼睛。
“虎妹，你醒了？感覺如何？”
“虎兒睡在我身旁時候，我便已經醒了。隻是瞧見臣哥哥與嫂嫂說話，不忍出聲打攪。臣哥哥與嫂嫂說的那些話，虎妹也并非是有意要聽的。”虎妹說着，頓了頓：“嫂嫂方才說的那個人，他，怎麽樣了？”
“你是說被關在籠子裏的那個？”
“籠子？”虎妹疑惑的看着刑如意。
“哦，方才忘記與你臣哥哥說了。那個人被關在一隻巨大的鐵籠子裏。聽圍觀的一位大哥說，衙門裏的人好像将他給當成了妖怪，說他活生生吃了自己的娘子和孩子。”
“他沒有！”虎妹難掩激動的坐了起來：“他沒有吃掉我，更沒有吃掉孩子。我和虎兒不是好生生的待在這裏嗎？他會怎麽樣？會被殺了嗎？”
凡人祈求神仙庇佑，卻懼怕同樣會法術的妖怪。
虎妹清楚，一個傳聞中會吃人的妖怪若被逮住會面臨怎樣的下場。
“聽那位大哥說，衙門裏的人不打算處置他。”
“那就好。”
虎妹說着，松了口氣。擡頭時，又見刑如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那顆剛剛落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嫂嫂是不是還瞞了我一些事情。既衙門裏的人不予處置，他又爲何被關在那鐵制的籠子裏？”
“你既已心中明白，又何須問我？你身上的那些傷，也是因爲他知道了你虎妹的身份，所以才下的狠手吧？同床共枕的相公對待發妻尚且如此，你以爲那些圍觀着的旁人又該如何對待他們眼中會吃人的妖怪。”
“可那些人從未親眼看過他吃人呐。”
虎妹辯解着，但這辯解也稍顯底氣不足。
“那他看過你吃人嗎？”
刑如意追問。
虎妹搖了搖頭。
“不曾！”
“那他看過你害人嗎？”
刑如意又問了一句。
虎妹仍是搖了搖頭。
“不曾！”
“既沒有親眼看過你吃人，又不曾目睹過你害人，他又爲何懼怕你，竟舍得在你懷有身孕時想要一刀要了你們母子兩個的性命？”
“因爲我告訴他，我來自青丘，是白虎所化。我腹中的孩子雖與他一樣都是肉體凡胎，但生産時，我必因虛弱，化爲原型。我提前告訴他，隻是想要他做一些心理準備，到時候不必害怕。還有，也不必急着去請什麽穩婆，因爲定會吓壞了那接生的穩婆。我告訴他，我們的孩子，我可以自己生下來。”
“那他呢？他不僅沒有感動，反而怕的要死是不是？”
虎妹點了點頭，跟着又争辯了一句：“他，他隻是一個尋常的凡人！他會害怕，也是正常的。”
“我也是凡人！”刑如意低聲的說出了五個字來：“在認識你臣哥哥的時候，我與你的夫君一樣，都是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凡人。且那個時候，我膽子還小，莫說是妖怪，就是一隻兇一點的狗狗都能吓得我繞道而走。可就是這樣膽小的我，在看到你臣哥哥的真實身份時，也不過是稍稍的愣了那麽一會兒，稍稍的怕了那麽一下，就愉快的接受了。”
“我可是青丘九尾狐！”
“九尾狐又能怎樣，不照樣是狐狸一族嗎？頂多也隻是比旁人多了幾條尾巴罷了。”刑如意輕哼了一聲，指了指狐狸：“我承認，我主要是受了他那張盛世美顔的誘惑，所以放松了戒心，輕松愉快的接受了他。但我更得承認，我喜歡他，無論他是人、是妖、是鬼、是怪我都喜歡他。而且，我信任他，這種信任是基于對他的了解上，我知道，無論你的臣哥哥他是什麽，他都不會害我。虎妹，你在凡間這麽久，應該明白。妖，有時要比人來的簡單，你的父親之所以會怕你，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他還不夠愛你。換句話說，就是他對你的愛，還不足以承受一切，包括你原本的模樣。”
“所以，我從未怪過他！”
虎妹雖這麽說着，眼淚卻仍是不由自主的淌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