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也算不上什麽大戶人家,隻能說是富足。家中連着丫鬟仆役也不過十幾人。在羅敷小的時候,也經常跟着哥哥到處淘氣,過了十歲才被爹娘禁足,請了婆子教她女兒家的規矩。後來,又定了和夫君的親事。那時,她的未來夫君已經考上了狀元,雖知她嫁過去之後并無婆媳一類的問題,但未免她不懂規矩,惹人笑話,這兩年爹娘看她也是看的越發緊了。
自幼,爹娘寵着,哥哥疼着,家中仆役丫鬟又多讓着,所以在與人說話上面,羅敷并不會什麽技巧。說白了,她就是個心思單純,遇事不會深想,也不會懂得顧忌她人,說話更不會講究技巧的典型的閨閣小姐,與瑞兒這樣自小便要學會察言觀色、靠着玲珑心思去度日的人自是不同。
生活境遇不同,性格自是不同。羅敷不懂瑞兒的心思,是因爲她沒有瑞兒的那些切身經曆,說話時,自然也隻是撿了自己想說的去說,根本不會去想,她說過的那些話會不會讓瑞兒産生歧義。再者,一個小姐,也不會去在意丫鬟的想法,這是本能,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瑞兒隻知道羅敷生來便是羅家的小姐,卻從未想過,這樣的閨閣小姐,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人間冷暖,更不會體會到她從一個貧家女子變成賣身丫鬟無奈與掙紮。
羅敷不懂瑞兒,所以也不懂瑞兒眼睛裏的那些晦暗代表着什麽。
瑞兒不懂羅敷,所以才會一門心思的想要羅敷倒黴。
瑞兒對于羅敷的那些話,既不曾放在心上,也都一句一句的放在了心上,但在遇見那個人之前,她所有的不高興,所有的怨憤,還都隻是藏在心裏。就像冬天埋在土裏的種子,安靜的等待着春天的到來,等待着一個可以破土而出的機會。
瑞兒扶着羅敷走出了大殿,來到了偏殿,這裏供奉着的是送子觀音,羅敷的嫂嫂正在店内虔誠的跪拜着。羅敷不好意思過去打擾,便讓瑞兒将随身攜帶的一些點心,果盤什麽的放在了石桌上,安靜的等着。
院子中央,種得不是寺院中常見的松柏,而是一株上了百年的老桃樹,大概寓意着開花結果。羅敷瞧着那株桃樹出神,冷不丁的耳朵裏又傳來了那個聲音。
“切記,辰時之前,萬不可照鏡子!”
她輕咬着唇瓣,四處打量,目光卻落在了靠在牆角的一個老乞丐身上。
這樣的老乞丐,幾乎每一處的寺院裏都有,有些安靜不語,有些神神道道,說白了,也不過是求些施舍,勉強度日而已。
羅敷瞧了那老乞丐幾眼,便讓瑞兒取了一些糕點,送給那老乞丐。老乞丐接了糕點,對着羅敷張了張嘴,羅敷依稀又聽見了那樣的聲音。
“切記,辰時之前,萬不可照鏡子!”
羅敷蹙了蹙眉,心中有些不悅,她轉了身,望着大殿中仍在虔誠禮佛的大嫂。
瑞兒将糕點拿到老乞丐跟前,見他伸手欲接,心中不由也生出一份嫌棄來。倒不是覺得将這糕點送給老乞丐怎麽了,而是老乞丐伸出的那雙手,讓她想起了曾經的自己。
将糕點放在老乞丐的腳邊時,她竟鬼使神差的,從自己的荷包中取了兩粒體己的散碎銀子一同放在糕點旁。然後起身,打算回到羅敷身旁。
“想讓大夫人消失是你的願望嗎?你想當羅家的大夫人。”老擡起低垂着眼,波瀾不驚的說:“不過,就算大夫人消失了又能怎樣呢?你依舊是你,那個從鄉下來的野丫頭。羅平縱然續弦,也不會續到你的頭上。要我說,你還不如取代了那位二小姐的位置,她的未來夫君,可是當朝的四品官員。”
“你在說什麽?”
瑞兒變了臉色。
“老乞丐在說你心裏的秘密。”老乞丐說着,拿起那兩粒散碎的銀子:“看在你給老乞丐這些銀兩的份上,老乞丐也想幫一幫你。回去吧。等你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就到雲家集的城隍廟裏去找老乞丐。記住,要在辰時之前。錯過了,你就再也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
老乞丐說着,拿起糕點,搖搖晃晃的走了。
瑞兒盯着老乞丐的背影,看了許久,才狐疑的回到羅敷身旁。
羅敷見瑞兒臉色有些異常,想到之前那句不斷在自己耳邊重複的奇怪的話,問了句:“你怎麽了?可是那瘋瘋癫癫的老乞丐與你說了什麽奇怪的話?”
瑞兒臉色一白,慌忙道:“沒有!什麽都沒有!”
“瑞兒,不用怕的。像這樣的老乞丐,很多寺廟裏都會有,也不乏一些說話神神道道的。哥哥給我說的,說若是信了這些乞丐的話,倒是如了他們的意,少不了多要給他們一些東西。若是不信,也就那樣。日子該怎麽過,還是要怎麽過的。”
羅敷這話原本是在安慰瑞兒,可落到瑞兒的耳朵裏,意思便又有些不同了,尤其那最後一句話,讓瑞兒覺得這是羅敷在警告自己,千萬不要對她的哥哥有什麽非分之想,讓她安安分分的在羅家做個丫鬟。
原本,瑞兒并沒有真的将老乞丐的那番話放在心裏,反倒是羅敷的這句話,刺激了她的神經。她暗暗的咬了咬唇,将“城隍廟”三個字牢牢的記在了心裏。
不知是不是被老乞丐的那番話說到了心裏,回到羅府的瑞兒覺得羅家的人事事都在針對自己。用過晚飯之後,那些仆役丫鬟們又像以往那樣,說說笑笑的離開了,将狼藉一片的飯廳和廚房留給她一個人。因爲分心,失手打碎了一隻盤子,竟被老廚娘訓斥了半天。不僅克扣了她大半個月的月銀,還罰她在院子裏跪了一個時辰。
瑞兒跪在院子裏,低頭看着磚縫,将破碎的碗片握在手心裏,腦海裏不斷回想着老乞丐說過的話:
“想讓大夫人消失是你的願望嗎?”
“你想讓羅家的大夫人?”
“就算大夫人消失了又能怎樣呢?你依舊是你,那個從鄉下來的野丫頭。羅平縱然續弦,也不會續到你的頭上。”
“要我說,你還不如取代了那位二小姐的位置,她未來的夫君,可是當朝的四品官員。”
……
四品官員!四品官員!
瑞兒滿腦子就隻剩下這四個字。就算她是一個鄉下丫頭,就算她隻是羅府中十多個丫鬟當中的一個,她也知道,這四品官員意味着什麽。若她當真成了這四品官員的夫人,不僅老爺夫人見了她要客客氣氣,就算是羅平也隻能仰視着她。
若是她成了這四品官員的夫人,回到鄉下時,她爹娘的表情又會是怎樣的呢?
瑞兒很期待。
溫熱的血與冰冷的碗片交織在一起,帶給她的竟是一絲快意。她低着頭,跪足了那一個時辰,然後默默的将廚房收拾幹淨,在老廚娘滿意的目光中,溫順的退下。可誰都沒有瞧見,此時的瑞兒,目光更像是一頭狼,一頭急于報複和喋血的惡狼。
瑞兒換了一身黑衣,用頭蓬遮了臉,沿着羅府的牆根兒,悄無聲息的從後門溜了出去。大街上靜悄悄的,竟沒有一個人。她低着頭,快速的朝城隍廟走去,在距離城隍廟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她便看見了那個老乞丐。
就在瑞兒打量着那個老乞丐的時候,老乞丐也擡起了自己的頭。雙目相交,瑞兒不由打了個冷顫。
這忽然的,怎麽就變得這麽冷啊!
緊縮着身子走到了老乞丐的跟前,看見的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
白天,在永安寺時,她并未注意老乞丐的長相。畢竟,那時的老乞丐在她眼中也不過是一個乞讨的老人,加之當時他的半邊臉都被頭發遮着,也看不真切。如今,他那半邊臉卻是露着的,臉上長着一塊嬰兒拳頭大小的胎記,胎記上面還有些疙疙瘩瘩,看起來異常恐怖!
瑞兒不禁後退幾步,老乞丐輕哼兩聲,看着她眼中的恐懼說了句:“姑娘你可是想清楚了?”
瑞兒緊張的吞了吞口水。她不想去看老乞丐的臉,可目光竟像是被那塊胎記凝住了一般,怎麽都移不開。
“我……我隻是來看看你,那件事情我……還需要再想一想。”
老乞丐詭異的一笑:“不急,不急,姑娘你可以慢慢的想。這距離辰時且還有一段時間呢?”
老乞丐的話,再一次提醒了瑞兒。她清楚的記得,在永安寺時,老乞丐曾對她說過,改變命運的機會隻有一次,且隻能在辰時之前。
掌心,還在痛着,那痛也在提醒着瑞兒,她不想做丫鬟,不想這一生一世隻是别人眼中可以肆意打罵的丫鬟。如果能夠改變命運,如果可以成爲朝中那四品官員的夫人,讓她做什麽都可以,除了她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氣,将目光從老乞丐的胎記轉移到他混濁的眼睛上,“永安寺中,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你究竟有何辦法,可以讓我取代羅敷成爲四品官員的夫人?”
“老乞丐從不诓人。這取代羅敷的辦法,自然也有。隻是,要看你有沒有這個膽子。”老乞丐說着咧嘴一笑,那臉上的黑色胎記也随之變化,竟隐隐的像是一張臉,一張恐怖的,帶着笑意的鬼臉。
瑞兒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膽子我有,可你的辦法,就不知道管用不管用了。”
“管不管用,姑娘試一試不就知道了。”老乞丐晃晃悠悠的起身,将那張臉湊近了瑞兒:“姑娘需得記得,此事若成,往後的每一天都需要遵守一個規矩。”
“什麽規矩?”
“每日辰時之前,切莫要照鏡子!”
瑞兒一愣,下意識的問了句:“若是照了會怎麽樣?”
老乞丐嘿嘿一笑,眯着一雙眼睛說:“若是照了,你會看見比鬼更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