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人範溫組織義軍抗金,兵敗後乘船渡海到臨安,隊伍進城後還在吃攜帶的人肉幹。他們把這人肉幹叫做“兩腳羊”,其中老而瘦的男子叫做“燒把火”,意思是說這種人肉老,需要多加一把火。年輕的婦人被叫做“不羨羊”,小孩兒則被叫做“和骨爛”。到了元朝末年,天下動亂,駐守淮右的官軍缺糧,也捕人爲食。他們同樣認爲,小孩兒的肉爲上等,女人的肉次之,男人又次之。他們把人肉叫做“想肉”,意思是說,吃了之後美味無窮,還使人想念。
不僅東方的曆史有此記載,在西方的曆史上,這樣的記載也有許多,甚至在某些古代文明中,人類器官會出現在帝王的菜單上。即便是到了幾千年之後,所謂的文明時期,也還是出現過類似的事情。新聞曾有報道,在一次飛機失事之後,烏拉圭橄榄球員們曾靠吃掉遇難的隊友生存下來。
人性本惡,從某個角度來講,似乎真的就是這樣。隻是,刑如意沒有想到,慧娘公婆家院子裏的那個百人坑,竟是由一個乞丐而來,而那個乞丐竟又是被慧娘救下的。
如果用一句話來做總結的話,這否是該被稱爲由一個乞丐引起的屠殺?
對于慧娘的反應,雲笙并無意外,他隻是冷淡的看着她,遞了一塊帕子過去,繼續像是講述别人的故事那般,講述着過往的種種經曆。
“人肉包子雖然可口,但在那樣的時候,也難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于是便有人悄悄潛入我家,想要弄清楚那包包子的肉是打從何處來的。那個人,自然也成爲院中的亡魂,隻是這人肉包子再也賣不得了。”
“那個人,也是你殺的嗎?”
慧娘小心的問,雲笙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那個人,是雲家集上出了名的潑皮,爹娘知道他不好打發,便用賣人肉包子的錢買了好酒好菜的來招待。一壺上好的酒,足以讓一個潑皮酒醉至天亮,那漫長的夜晚,可以讓我們去做很多邪惡的事情。例如,将他身上的棉被拉高一些,遮住他的口鼻,再用力的那麽按下去。無聲無息,他就那麽安靜的告别了這個世界。
潑皮很是讓人頭疼,但潑皮也有潑皮的好來,例如即便是災荒年,他身上穿的戴的亦是不錯的東西,所以爹娘将他的衣衫扒了下來,留作日後穿戴。至于他的屍身,當然不能再做成包子,隻能就地掩埋。
在外做苦奴的那一年,我見了不少這樣的事情,也聽府裏的人說過,這人死後,頭發是最難處置的,所以我讓爹娘割去了那人的頭發,當做柴火燒了。你還别說,燃的挺好,烈火熊熊的,隻是空氣中的那股味道不怎麽好聞。尤其,當頭發燃燒的時候,你還能聽見那種類似哭嚎的聲音,但我知道,那隻是我的錯覺。”
“看來我們之前的猜測仍是有些偏差的,我本以爲,慧娘的公婆将那些受害者的頭發剃掉是另有用途,但目前聽來,他們最初剃掉那些受害者的頭發跟一般殺人埋屍者的心理差不多,隻是爲了防止被人發現。”刑如意想到了在院子中看見的那具死亡時間較早的屍骨:“原來最初的那個人,死因竟是這樣的。”
狐狸拍了拍刑如意的肩,沒有說話。刑如意輕出了口氣,靠在狐狸身上,繼續聽着雲笙的描述。
“人,或許生來就不是善良的,尤其當你接觸到了罪惡之後,那種欲罷不能的感覺就像是上了瘾一般。雖然,午夜夢回,我也會自責,也會害怕,可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時,所有的自責與害怕,也都跟着陽光一同被驅散了。雖然,那個時候的我們,已經無法再直面陽光,隻能生活在幽暗的角落裏。慧兒,你知道嗎?當個惡人比當個好人要難的多。”
雲笙亦是長歎了一聲,幽幽的轉過身來,看着面前的那面鬼屏風。
“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爹娘對于殺人謀财的事情,也是越來越心安理得。可那樣的年景,縱然得了再多的财物,也很難買到米糧。少一張嘴吃飯,就會少一些麻煩,況且知道秘密多的人,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一種威脅,尤其這個人,還是讓他們忌憚的,從來都見不得光的兒子。于是,我也成了被他們謀殺的目标。
野葛,這是他們送給我的毒藥,穿腸而過時,你起初并沒有什麽大的感覺,但随之絞痛便會襲來,讓你疼痛的除了死亡之外,再也沒有精力去想别的事情。可是慧兒,你知道嗎?縱然到了那個時候,我心裏依然在想你,我擔心,他們也會用這樣的法子來對待你。”
雲笙伸出手,再次觸碰慧娘的臉頰。
“可我,多慮了,那個時候,你的娘家還在,還是他們的一重依靠,他們又怎會傻到對你動手。可我想不到,我的身體太痛了,痛到我隻能想到你的安危,卻想不到其它。
我本以爲,他們也會将我埋在那個屍坑裏,可不知爲什麽,他們卻将我送到了後山的那個洞穴裏。大約,在他們的内心深處,也仍是将我當做兒子的吧。我還記得,那一路上的風景。漆黑的夜空,點綴着零星的幾顆星星,我在心中不停的向它們祈求,祈求老天爺能可憐可憐我,讓我再一次的活下去。
洞穴裏很黑,也很涼,我被他們直接從洞口丢了進去。那個洞穴,你是去過的對嗎?但你一定不知道,當身體滾落到地面上時的那種感覺,更不會明白,一個人孤零零的在那個洞穴中等死的感覺。
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我沒有辦法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僥幸的活下去。那個時候,我隻希望能再看你一眼。你雖然不知道家中有兩個雲生,但家裏的事情你未必不清楚,那夜的動靜如此之大,我奢望着你或許能有一絲的好奇,奢望着你能來洞穴裏看一看我,奢望着你能像搭救那個乞丐一樣的來搭救我,可這世間哪裏會有這樣的奇迹。”
慧娘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抹相似的場景來。
是的,她記起來了,在某個深夜,他的确看見公婆鬼鬼祟祟的從房間裏擡出一個人來。可她怕了,怕因爲她的多管閑事遭到公公婆婆的叱責,怕再被關到柴房裏,怕公婆再讓相公休了她。所以她隻能躲在門闆背後,隻能和以往一樣,對于院子裏發生的事情,保持緘默。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你!”
“如果……我是說如果那個深夜你看見了我的臉,你會不會救我?”
雲笙的目光像是一根刺,直刺進慧娘的心裏。她也在心中反複的問着自己,如果那個深夜,她看見了雲笙的臉,會不會從房間裏沖出去。答案是,不一定。因爲她十分清楚,公婆是絕對不會害死自己的兒子,即便是她看見了雲笙的臉,也不過當做兩個人長得十分相似,且爲了避嫌,她更加不會走出那道門。
顯然,這樣的問題,雲笙在瀕臨死亡之前,也曾反複的問過自己,甚至猜想到了這個答案。此時,他再問慧娘,所求的也不過是一點所謂的心理安慰,可慧娘眼中的猶豫,讓他再一次沉默,并且發出自嘲的冷笑。
原來再多的愛,也會被一次次的失望凝結成恨,他的目光,在慧娘徘徊的眼神中也越變越冷。
“我本以爲死亡是這世間最可怕的事情,可真到快要死的時候,我才知道,絕望比死亡更加的可怕。在漆黑的洞穴中,我孤寂一人,感受着疼痛一點一點從自己的身上抽離,感受着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得比那洞穴中的地面更加的冰冷。就在我以爲,所有的愛恨都将消亡,所有的痛苦都将遠離的時候,我卻經曆了更加可怕的事情。那些雪白的絲線,一根根穿透我的皮膚,将我的皮肉分割的支離破碎,就連我的魂魄都被那些絲線纏繞着,鑽來鑽去。”
雲笙說着,突然抱住了自己,看得出來,他仍然十分的害怕。
這一次,慧娘沒有任何的猶豫,她傾身向前,伸開自己的手,抱住了雲笙。
“不怕!慧娘在!慧娘陪着你!”
雲笙逐漸的安靜下來,他輕輕擡頭,近距離的看着慧娘。這樣的擁抱,他曾千萬次的預想,可每一次,從她口中聽見的都是相公那兩個字,而他心裏也清楚,相公喚的是雲生,不是雲笙。
他的嘴唇緊緊的貼着慧娘的耳畔,問她:“你可知道,眼前這個被你抱着的人是誰?”
“我知道,你是雲笙,是那年杏花雨後與我相識的人,是這些年唯一對我好過的人。對不起!過往種種,終究還是慧娘負了你。”
“不!”雲笙嘴角顯出一抹笑來,眼中的寒意似因這突來的擁抱,散去了一些:“其實,我心裏也知道,這件事不怨你。任誰,都不會想到,這世上,竟會有兩個雲生。”
雲笙輕輕的,推開了慧娘。
“這之後的事情,你大約也猜到了一些。我死了,可因爲那些雪白的絲線,我竟以另外的一種形态活了下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算是什麽,但我知道,我變成了怪物。”
“不——”
慧娘急切的看着雲笙,而雲笙隻是苦澀的笑了一笑。
“變成怪物又能如何?至少我還活着,我還能夠看見你,但我再也不想做那個人的影子,再也不想受人擺布。所以,我殺死了他,以他的身份重新回到了那個家。可我知道,我變成了怪物,縱然我擁有了他的身份,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因爲我這破碎的身體,我甚至還要找種種的理由躲着你,我必須要想盡一切的辦法,讓自己以這種怪物的形态活下去。可是慧兒,你爹娘的死,真的與我無關!”
“我知道,那個時候,你并不在雲家集。”
慧娘合了眼,眼淚從眼尾淌落了下來。
“慧兒,你知道嗎?我遇見了一個高人,他告訴我,隻需要在堅持那麽幾天,等過了這個農曆年,我就可以真正的活過來,就可以永遠在你身邊守着你,甚至我們還能生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可我千想萬想,都沒有想到你竟然發現了這一切,竟然找到了這裏,竟然讓你看見了我這副樣子。老天爺,終究不肯對我仁慈一些。”
雲笙說着,低頭,拉開了自己的衣裳。那黑白相交的絲線,已經脫落到了他的脖頸上。他擡頭,看着慧娘的眼睛,輕輕的說了句:“慧兒,再見了!以後,雲笙再也不能守着你了。”
“雲……雲笙……”
慧娘睜大了眼睛看着這一切,眼淚一顆一顆的往下滾着。她徒然的伸着自己的手,她很想要再用力的去擁抱一下眼前這個與雲生長着同一張面孔的男人,卻又害怕因爲自己的擁抱,讓他的身體碎裂的更快。
就在慧娘猶豫的片刻,雲笙的身體快速的碎裂成渣,跟着虛化成煙消失在了房子裏。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的地面上,隻留下了一具千瘡百孔的男性幹骨。那些細小的窟窿,都是雲笙曾經經曆的痛。
慧娘看着那具白骨,先是無聲的落淚,跟着撲到了骨頭上,嗚嗚的痛苦。
鬼屏風上,那個黑色的影子僵硬的俯下了身子……
尾聲:
雲家集的告示前,并排站着兩個人,女的披着一件雪白大氅,将自己裹的嚴嚴實實,男的衣衫略顯單薄,但他無懼寒意,在料峭的寒風中依然站得挺拔如松。
“雲府的失蹤案終于了結了,隻是那個那個百人坑就這麽被官府掩蓋過去了嗎?”
“不掩蓋又能怎樣?這種事,若是傳開了,隻會引起恐慌。”
“說的也是。”刑如意點點頭,靠在狐狸身上:“你說,雲笙和慧娘會怎麽樣?”
“大概會去過他們自己的日子吧!”
“他們的日子啊……也許會是另外的一種幸福吧!”
……
雲寨,成衣鋪再次開了張,隻不過販賣的不再是舊衣,而是慧娘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衣裳。布料不是最好的,但針線活卻是最精細的。
當慧娘縫制衣裳時,總會不時的擡頭,看一眼那小小的玉屏風,沖着屏風裏的影子嬌羞一笑。玉屏風裏,雲笙毫無形象的坐在地上,目光溫暖而肆意的看着慧娘穿針引線……若是沒有那兩個人,他的“餘生”大概就是待在那個鬼屏風裏,靜靜的消磨光陰。如今,雖隻是換了一處屏風“囚”着,境遇卻是大不相同。至少,他可以時時的伴着慧娘,陪着她度過每一個白天與黑色。
還有,那個男人說過,雜玉養魂,百年千年之後,他興許可以再入輪回,與慧娘繼續此生未完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