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不知道。在刑如意以往的概念中,頭發好像除了能夠做假發之外,就再也沒有别的用處,但也有傳言,說頭發可以釀醬油。是否真的,她不曾驗證,因爲光是想想,就已經覺得有些反胃。
莫須有是個道士,且是個高深莫測的道士。在刑如意的印象當中,他對于廚藝也沒有什麽特殊的興趣,似乎也并不缺錢,所以開個黑作坊用頭發釀醬油的這種勾當,他鐵定不屑于做。那麽,他收集那些死人的頭發還能做什麽?
刑如意将目光放到雲笙身上,此時,他正将一碗水遞到慧娘的唇邊。因爲慧娘之前的揪扯,他的傷口大部分都已經裂開。頭發與蠶絲相混合的線,就挂在他的傷口上。刑如意擡頭看了狐狸一眼,悄聲的問:“莫須有該不會也将那些頭發與蠶絲混合成線去縫制衣服了吧?”
狐狸微微一怔,跟着搖了搖頭:“那個人的心思,我們猜不透。”
刑如意歎了口氣,也放棄了繼續猜測的念頭,專心的看着眼前的雲笙與慧娘,希望可以從他們兩個随後的談話中得到多一些的信息。
“可好些了?”
雲笙見慧娘喘息漸緩,不由張口問了一句。
慧娘點點頭,将水碗遞給雲笙。
“我沒事了!至少在你說出真相之前,我不會死。”
雲笙臉色變了變,他接過水碗,卻未曾起身,隻是随手将碗擱在了地上。
“好!我告訴你全部的真相!”雲笙往後稍稍退了一步,将散開的衣裳緩緩的系上,擡起頭,目光與慧娘平時:“你可還記得,你曾搭救過一個乞丐?”
“當然記得!今夜來此之前,我曾以爲,你就是那個乞丐。是你,不顧當日我的搭救之恩,回到我的家中,利誘我的公婆,害死我的相公。我沒有想到……沒有想到,這世上竟會有兩個【雲生】!”
“你那日搭救的人的确不是我,但後來回到雲家進行複仇計劃的那個乞丐卻是我。你别急,聽我慢慢講,等我講完了這所有的故事,你就明白了。明白這兩年我爲何疏遠你,明白這兩年,我爲何既想着見你,卻又害怕見你,既想着與你長相厮守,又痛恨你将我的生活毀成這樣。慧兒,你可知道,這兩年,我一直都不知道該以何等的心情來面對你。”
雲笙長歎了一口氣。
“所有的故事,都要從你救下那個乞丐開始說起……”
那日春末夏初的一天,慧娘在河邊漿洗衣裳,洗到一半時,看見河面上飄來一個人,而那個人恰巧順着水流擱淺在了距離慧娘不遠的河岸上。
慧娘雖知道夫君一向不喜她與旁的男子打交道,但人命關天,她又一向心善。猶豫片刻之後,還是上前查看了一番。那是個年輕的男子,看樣子,不過二十七八歲,衣裳破破爛爛的,像是個以乞讨爲生的乞丐。
那乞丐應該在水上漂了很久,因爲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全都被水泡的發白,但窮人命硬,他竟依稀還留着一口氣。慧娘心知,若是她不出手相救,這個年輕乞丐就算命再硬,也未必能撐到明天早上。
慧娘心中百轉糾結,最終還是抵不住心頭的那一絲善念,她悄悄将乞丐帶回家中,藏匿在草棚中,不僅幫他買了藥,還将家裏本已經不多的口糧拿給那個乞丐吃。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慧娘的婆婆很快就發現這個被慧娘藏匿起來的年輕乞丐,甚至連一句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她,便将她毒打了一番關在柴房中。
聽到這裏,慧娘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看起來,當日的事情,她也記憶猶新。
“沒錯,的确有這樣一件事。當日,被婆婆痛打,慧娘雖感委屈,卻也知道是自己的錯。慧娘是有夫之婦,焉能瞞着公婆,瞞着自個兒的相公将一個年輕男子留在家中。況且那個時候,年景不好,又剛剛受了旱災,家中本就已無存量,慧娘竟還私自做主,将口糧分給了那個乞丐。所以,那頓打,慧娘也應該受着。”
雲笙擡起手,輕輕抹去慧娘臉上的淚痕:“你沒錯,隻是人性自私,容不得别人去施舍善良罷了。”
“那日,慧娘被關進柴房,顧不得渾身的疼痛,爬到門口,想要對婆婆解釋,可婆婆她卻十分的生氣,且對慧娘說,她不光要将慧娘與那乞丐送到衙門審辦,還要相公他親自寫一封休書給慧娘。理由是,慧娘不守婦道,與人通jian。
那一整夜,慧娘都沒有合眼,心中既後悔救了那個乞丐,又苦于不知該如何去跟相公解釋。可等了兩日,等來的竟是相公他爲慧娘開了鎖,且細心照顧,關于那個乞丐的事情,卻是隻字未提。”
“不是他們不提,而是我答應了他們的條件,願意做他們發家緻富的工具。”雲笙苦澀的一笑:“那日去柴房,爲你開鎖的人是我,在你床前細心照顧的人也是我,可等你好了,去讨好,去回報,去付出滿腔柔情的那個人卻成了他。慧兒,我也隻是一個尋常的男子,看着你日日如此,我心裏也會有怨,也會有恨,我想不出,我與他分明就是那樣的不同,你爲何竟分辨不出,那個對你好的和對你不好的本是兩個人。”
“是慧娘愚鈍!”
慧娘低了頭,眼淚跟着落了下來。
“你可知道,爲了不讓他們無賴你與那乞丐通jian,爲了不讓他們将你送到衙門審辦,爲了将你從那柴房救出來,我都答應了他們什麽?”
慧娘猜到了什麽,但看着那雙眼睛,她卻說不出口。她隻是那麽的看着他,聽着他用近乎平靜的語氣訴說着當年的事情。
“我答應了他們,要幫他們度過災荒,要讓他們衣食無憂。可是慧兒,那個時候的我,又有什麽能力去做到那些呢?我将自己關在黑暗的,沒有一絲亮光的房間裏,像個躲在黑暗之中的老鼠,拼命的思索着,自己該如何從那個房間裏逃出去。不僅我要逃出去,我還要想辦法,将你從另外一個黑暗的地方救出去。
在陽光都照射不到的角落裏,我心中的那一絲光亮也逐漸的熄滅,跟着熄滅的還有我最後的善念。當我最終想到那個辦法的時候,我知道,此生此世,我就隻能是那個人的影子。這世上,便真的沒有了雲笙這個人。”
“你,究竟做了什麽?”
“殺了那個乞丐!”雲笙露出一抹笑來,那抹笑很淡很淡,但在淡淡之中,又夾雜着一絲陰郁,一絲難過以及一絲陰狠:“你也不曾想到吧?那個被你救回來的乞丐,最終還是因爲你被殺死了。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月光很亮,安靜的照在草屋上。我走進草屋,他睜開了眼睛,看見我時,便急切的想要坐起來。
他,竟是個啞巴。在月光下,他用手指着柴房的方向。我知道,他也誤會了,誤會我是你的相公,所以急切的想要幫你解釋,爲你證明。
可是慧兒,一個都不能開口說話的啞巴,一旦上了公堂,他又能爲你證明些什麽呢?
他不能,所以他也不能活着。
我看着他的眼睛,将手伸向了他的脖頸,他沒有絲毫的防備。或許,他也沒有想到,我竟會想着殺死他。我感覺到他脖頸的柔軟,感覺到自己十指上傳遞過來的力量,我用力的掐住他的脖子,他開始掙紮,喉嚨裏發出嗚嗚的聲音。
你知道嗎慧兒,那一刻,我竟覺得那種聲音是那樣的好聽。因爲曾經的我,也發出過那樣的聲音,那樣無助的,哀求的,同時又帶着無限絕望的聲音。所不同的是,我熬過來了,他卻死了。死在皎潔的月光中,死在夜風拂過的草叢中。
我看着他的屍體,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爹娘從房中走了出來。他們看着我,眼中沒有一絲詫異,仿佛他們也早已經想那麽做了。
我起身,剝掉乞丐的衣裳,用火燃了,然後指着乞丐對他們說:他還年輕,雖是個乞丐,卻養的細嫩。你們若當真餓了,不妨将他的肉割來吃。
盡管他們很想吃肉,但他們不敢,至少在那個時候,他們不敢,但他們做的事情,卻比自己吃人肉更加的令人恐懼。他們趁着夜色,将乞丐的肉一點一點的剔掉,然後在黎明來臨之前包成了包子,再拿到雲家集上販賣。隻半柱香的功夫,就賺回許多的銀子。看在那些銀子的面兒上,他們才同意将你放出柴房。”
慧娘隻覺得喉間一陣翻滾,跟着吐了出來。
刑如意本來隻是将雲笙說的話當個故事聽聽,可看到慧娘的樣子,她的胃也跟着泛起難受,用力撫了好幾下胸口,才将那股惡心勁兒給壓了下去。
她問狐狸:“雲笙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狐狸搖搖頭:“人吃人,在你們凡間本就不是什麽稀罕事。”
對于狐狸的淡然,刑如意竟無從反駁,因爲類似的事件,她的确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