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輕出了一口氣。她或許真的不怕死,但不怕死卻并不意味着不會恐懼。
刑如意也輕出了一口氣,心裏頭稍微的有那麽一些失落,她本以爲會看到一張與那身體一樣恐怖的碎臉,但一番緊張之後,卻什麽都沒有發生。
“那個人,不是雲生嗎?”
刑如意用肩頭撞了撞狐狸,小聲的問了一句。狐狸默不作聲,隻是示意刑如意繼續旁觀就好。
那一聲冷笑過後,雲生快速的逼近慧娘,“怎麽?害怕了!你不是想看我的臉嗎?既然想看,又爲什麽要閉上你的眼睛。你在怕什麽?是害怕見到一張恐怖的鬼臉,還是害怕當我揭掉這張臉皮之後,底下的那張臉,仍與你的雲生一模一樣?”
慧娘緊窒呼吸,不知該如何作答。
雲生盯着那雙眸子看了半響,忽又惱怒的向後退了幾步,看着眼前的鬼屏風道:“那年杏花雨後,你我初相逢。你的眼神也如今日這般,驚慌失措,讓人看了不由心生憐惜。隻可惜,我雖認得你,你卻隻認得這張皮囊。”
慧娘猛的擡起頭,望着雲生的脊背,“你在胡說什麽?杏花雨後,我遇見的那個人分明是我的相公,而你不過是假借了他的身份,假借了他的臉龐。”
“你說的沒錯,是我假借了他的身份,可他卻借着這張臉,從我身旁奪走了你。”雲生回眸,那張臉上全是憤恨:“你說我是妖怪?可你知不知道,究竟是誰将我變成了妖怪!是雲生,是你口中那個所謂的相公。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誰?我也叫雲笙,隻不過比他的名字多了一個竹字頭,而我是他的孿生弟弟。”
慧娘心頭一驚,搖着頭往後退了兩步,“不!相公他沒有弟弟。公婆也從未提過他們還有另外的一個兒子。”
“他們當然不會提起我,因爲在他們心裏,我同樣是一個妖怪!”雲生滿臉的落寞:“即便是名字,我也隻能擁有一個與他相似的。在那個家裏,我既是一個忌諱,也是一個影子。”
雲生深深的看了慧娘一眼,眼中的怨憤仍在,卻多了一些嘲弄與一些凄涼。
“同是爹娘的兒子,同是十月懷胎被生下來,就因爲我是晚一些出生的那個,便被認爲是妖怪。所以,我隻能被偷偷的藏起來,被抛棄,甚至在災荒年被當做誘餌丢進洞穴裏去誘蛇。可即便那樣,我也從未抱怨過什麽。我知道,害我的不是我的爹娘,而是這個世道,是那個愚昧的關于雙生子的傳說。我小心翼翼的活着,我想要向世人證明,雙生子并不是什麽恐怖的事情,就算生的一模一樣,我們也不會給這個世間帶來任何的不幸與災難。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竟會遇見你。”
“我?”
慧娘心中越發的不安。她原本以爲,自己想起了一切,所有的真相就已經大白于天下,而她所要做的不過是揭穿眼前這個人的真面目,然後複仇。可現在,好像一切都有變了,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在說什麽,他說的又是否是另外的一個真相。
“還記得這個嗎?”
雲生将手探入袖口,掏出一個精緻的小東西來。那是一面小小的玉制屏風,雕刻的十分精細。
“這個玉屏風,怎麽會在你的手上?相公說過,他丢了!”
“這是你我的定情信物,我又怎麽可能将它随意的丢掉。至于雲生,他當然沒有,因爲從始至終,遇見你的那個人,想要将你娶回家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他。他也從未見過這個玉屏風,更不知道這玉屏風是從哪裏來的?所以,當你問起時,他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對不對?”
慧娘惶然的看着對方,右手緊緊的抓着床邊的帷帳,左手則不知道該放到什麽地方。
是的,她記得。大婚之夜,紅色的蓋頭被揭下,她嬌羞萬分,不知那雙眼睛該看向那裏,于是便在房中随意的看着。現在,她才明白,那個時候的自己是在尋找玉屏風。可惜,她找了一圈,也沒能找到。後來,她曾看似無意的問過相公一回,相公當時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滿懷歉意的對她說,那隻玉屏風丢了。她本想再多問幾句的,可瞧着相公模樣,似乎不願深談,也就将這件事藏在了心裏。可如今,這隻玉屏風竟出現在了“他”的手中,慧娘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那年,她不過十四,因爲受不住爹爹的打罵頂撞了兩句,竟連累着娘親也被責打。她既惱恨爹爹,也惱恨自己連累了娘親,竟帶着滿身的傷痕,不顧外面細雨紛紛,從家中逃了出去。因爲心裏難過,隻是低着頭在雨裏跑,然後就撞到了雲生。
雲生執着一把傘,穿着一件青色的衣裳,眉眼低垂,卻在被她撞到的一瞬間,全都揚了起來。四目對象,她隻覺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亂跳,倒不是一見鍾情,而是她怕,她怕以爲自己的冒失被對方叱責,甚至是咒罵。可雲生沒有,他隻是稍稍紅了臉,然後站在原地略微思索了一番,便伸手将她扶了起來,而她則在起身的一瞬間,引發了舊疾。
那半日時光,大約是她一生當中爲數不多的溫暖時刻。盡管細雨紛紛,這個陌生的男子卻一直細心的照顧着自己。他很少說話,她也不敢與他說話,兩個人就那麽站在一棵可以避雨的廊檐下,你悄悄的看一看我,我悄悄的打量打量你。
臨别時,雲生将自己手中的傘送給了她,而她則隻是記住了那張臉。
再次相遇,已是半年後的某個黃昏。在雲家集紛擾的行人中,他與她不期而遇。四目相對,她下意識的想要回避,眼角的餘光卻在不經意間掃到了他的笑。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刻意的安排,好端端的天氣,竟忽的起了風,跟着又落起雨來。她随着他的腳步,跑到了偏角的一處小店裏。那店裏賣的都是些女兒家喜歡的小玩意兒。她爲了躲開他的目光,便無意的在那些胭脂水粉,絨花朱钗中流連,卻一看相中了那隻玉屏風。
店鋪的主人告訴他們,這玉并不是什麽好玉,因爲裏頭雜質太多,莫說是打造玉器、玉镯,就是想要打造一對耳墜,都不好擇選。可若是就那麽丢棄了,玉匠師傅又覺得可惜。正好瞧見女兒房中的屏風,便照着模樣打造了一個。隻是這東西,在市面兒上并不多見,所以也就不招人待見,已經在他鋪子裏擱了許久。若是他們喜歡的話,就賣給他們。
最終,雲生買下了那隻玉屏風,想要當做禮物送給慧娘。慧娘雖心裏喜歡,卻又不好随意收取陌生男子饋贈的禮物,便婉拒了。
臨别時,雲生小聲的問了慧娘一句,若是他将這玉屏風當做聘禮,慧娘可願收下?慧娘滿臉嬌羞,本不想回答,奈何下巴卻不由自個兒控制的點了點。
雲生笑了,他将玉屏風妥善的收好,将那把慧娘本意是要還回去的傘又遞到了慧娘手中。他說,等着他,最多不過一個月,他便會讓爹娘去慧娘的家中提親。
慧娘不知爲何竟信了!回到家中,她便開始耐心的等待,可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她始終都沒能等來雲生。就在她開始絕望,認爲對方的那些言語不過是随意說出的輕佻話時,雲生來了,他當真帶着他的爹娘上門提親來了。那一年,她滿十七。若非因爲身有舊疾,爹娘早就将她許給了他人。可不管如何,她終究成了雲生的娘子,雲生也終究成了她的夫君。
對于自己的夫君,慧娘也不是沒有心生疑慮過。先是提親那日,雲生陌生的眼神,讓她恍然間覺得她與他其實并不認識。可她終究不再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女,而對方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所以她将那些變化,歸結于二人的成長。其次是雲生的性格。她認識的那個雲生,雖不愛說話,卻十分的愛笑,尤其是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裏頭仿佛裝着一顆太陽,但成親後的雲生,雖依舊不愛說話,卻也不愛笑了。
慧娘越是回想,這心裏頭就越是不安,她看着面前那張與雲生一模一樣的臉,心頭漸漸的浮起了更多的恐懼。就好像真的如這個雲生所說,這些年圍繞在她身邊的一直都是兩個雲生。
她想起大婚之日,那個沉默寡言卻在床榻之上猶如餓狼一般,絲毫不曾憐惜過她的雲生,也想起婚後第二日,她拖着酸痛的身子從床上爬起來,那個站在門外,一臉關切,卻不知道如何言語的,隻将一瓶藥膏塞給她的雲生。還有那個得知他懷有身孕之後淡漠如斯卻在她失去孩子之後,不發一言隻将她緊緊摟在懷中,滿臉痛苦自責的雲生……
過往種種,全部都在慧娘的腦海中一一的浮現,兩張同樣的面孔也在她的腦海中不停的交織着,隻纏的她頭痛欲裂,禁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