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離開雲府,已經是太陽西沉之時。冬天,太陽落山的快,隻眨眼的功夫,街面兒上便暗了下來,即将打烊的店鋪裏也都挂起了各自的燈籠,倒是酒肆飯鋪這會兒生意正好。
那隻裝有衣裳的錦盒被常泰捧着,店鋪前燈籠映照出的餘晖落在紅木打造的盒子上,泛着一種奇異的光澤。
“此事說起來的确有些匪夷所思,這偷盜屍體的事情我倒是聽過,但扒死人的衣裳去賣……怎麽想,都覺得怪怪的。”
“這人若是爲了求财,什麽事情都能做的出來。”刑如意看着不遠處的酒肆。那酒肆很小,進進出出的多是在雲家集上靠苦力讨生活的人,但若是仔細分辨,也能從那些人中瞧出一兩個與衆不同的。說與衆不同,不是指他們的衣裳,而是他們的神情以及自帶的那種鬼鬼祟祟的氣場。
靠出苦力讨生活,雖會被人看不起,但骨頭是硬的,說話謹慎聲音小,卻不卑不亢。至于那些行爲舉止鬼祟,說話聲音大,底氣十足卻一雙眼睛亂瞟的,那買酒的錢,十有八九不是正路。
刑如意不知道這些人會不會也去慧娘家的客棧借宿,倘若借宿的話,慧娘的公婆能看上他們的穿戴嗎?也許,他們真看得上。
“這販賣死人衣裳的事情,如意倒是聽過。”
“哦?難不成這世上當真有人去做這種生意?”
“人爲财死,鳥爲食亡。爲了自己的利益,的确會有人去做這種缺德事。如意曾聽人說,在沿海的某些地方,會有大船經由海上運送過來許多各式各樣的衣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當這些衣裳到達碼頭之後,就會被岸上的人紛搶而去,經過簡單的分類,處理,打包之後,再販賣到各個城鎮。在這些衣物當中,大部分是别人穿過的舊日,但也有一部分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據說有些衣裳上,還沾有死者的嘔吐物甚至是血迹,當真讓人惡心的很。”
“既有用船販貨的,也有在岸上搶貨的,那麽就一定會有賣家和買家。隻是常大哥想不通,這種衣裳,真的會有人去買嗎?”
“若是款式新穎一些的,自有愛美的姑娘垂青。若是質量差些的,那些人就會将價格壓的很低,甚至比你去買一件布料的錢還要低上許多。這富貴人家,不缺吃少穿的,自然不會去買,但是那些貧苦人家呢?尤其像咱們眼前的這些靠苦力出來讨生活的人家。每日裏的米糧都要計算着吃,怕是也舍不得去添置新的衣裳。遇到這種既能穿,還比買布便宜的衣裳,豈能不心動?”
“這麽說來,他們坑的是……”常泰默默的握起了拳頭。
“雖不能說是一定,但購買這些衣物的人,的确大部分都是銀錢上不太寬綽的人。”刑如意輕歎了口氣:“這些隻是如意早年聽來的,至于慧娘的公婆是不是在做此類營生,我們還需再查一查。雲府管家的話,也隻是猜測而已,不能全信。保不齊,是旁人覺得慧娘的公婆難以相處,故意在背後排擠人家的呢。”
“我去府衙一趟,看看從那邊能不能查到更多的東西。雲府之事,就目前來看,似乎成了一樁懸案,一時半會兒的隻怕我們也找不到更多有利的,直觀的證據來證明此事與人有關,或者與非人有關。既查不出來,也無須耗費心神,暫且回家好好的休息。你出來了大半天,隻怕殷公子那邊又要平白的爲你擔着許多心。”
“如意也是這麽想的。雲夫人與紅柳失蹤一事,從雲府那邊已然是沒有更多的東西可查了,既如此,倒不如換個切入口,從盒子中的這件衣裳入手,看一看,是否真的與它有關。”
“這衣裳,回去之後,還是請殷公子看一看吧。”常泰十分謹慎的将盒子遞到刑如意的手上。“我知你會些法術,但終究不如殷公子他精通。若是這衣裳真有什麽蹊跷,依着殷公子的修爲,一定能看的出來。倒是如意你,切莫要任性!”
“常大哥你何時也變得這麽啰嗦了。”刑如意接過盒子。
這衣裳有沒有蹊跷,隻要她運用鬼術,開啓一雙鬼目就能瞧出個大概來,可偏偏臨出門時,狐狸千叮咛、萬囑咐,說她體内的那些東西好不容易才給壓了回去,千萬不要任性妄爲,若是有個什麽,他一定會親自出手,将她綁起來吊打。
刑如意難得看見狐狸如此正兒八經的威脅自己,自然不敢造次。在雲府時,她也有好幾次差點沒忍住,可隻要一想到狐狸那雙認真的眼睛,就将想要使用鬼術的念頭給生生的壓了下去。
常泰沒有再說話,隻用手拍了拍刑如意的肩,轉身,朝着驿館的方向去了。
“常大哥!”
“嗯?”
“如意心裏一直藏着一件事。你知道如意的性子,這心裏一旦憋了事情,就吃飯不香,睡覺不穩,做什麽事情都感覺心裏膈應的慌。你心裏更是明白,雖然如意今生今世都不能領受你的好,但在如意心裏,一直是拿你當親人的。所以,常大哥,如意并不希望當如意問出心中的那個疑問之後,聽到的是你精心編造的謊言。這個問題,如意問了,你也可以不回答。”
“常大哥知道你想要問什麽。”常泰的眸子閃了閃。
“如意的心思,果然還是瞞不住常大哥你的。那麽答案呢,可否告訴如意。”
“如意的能耐,常大哥也是知道的。常大哥相信,在李言的死亡現場,你一定是看出了什麽。沒錯,李言他不是病死的。”
“那麽他的死,是不是常大哥你……”刑如意停頓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将剩下的那半句問出口:“其實,李言的心思,如意多少也能猜到幾分。他的病很重,真的很重,就算是如意也沒有絕對的把握将他治好。
李言是将軍,是靠着自己努力拼殺才換回來的将軍,依照他的性格,也一定是不願意這麽半死不活的躺着。他的身份,也不允許他這麽躺着。他的結局,無非隻有兩個:一個是被人利用,利用完了殺死。另外一個則是直接的殺死。
将軍這兩個字,既會讓人心生忌憚,也會讓人生了想要利用他去謀事的心。
李言不傻,他知道,如果自己沒有辦法重新回到馬背上,回到戰場上,他的存在除了被利用之外,就毫無意義。可他是李言,他不甘心被人利用,不甘心成爲朝中武家與李家争權奪利的棋子。他之所以還活着,或許真的隻是有些放不下木兮。
可那日,透過微開的窗戶,他聽見了我與木兮之間的談話。那些談話,讓他徹底放了心。因爲他知道,在這個世上,真正能夠成爲木兮牽絆的,能夠傷害到木兮的隻有他。所以,他走了,走的很狼狽,卻也很安心。”
“如意——”
常泰的嘴巴張了又張,卻隻是說出了“如意”這兩個字來。
“常大哥你隻是幫手對嗎?李言畢竟是你的好友,倘若他求你,你一定是不忍心拒絕的對嗎?”刑如意看着常泰的眼睛,常泰卻在回視了她一眼之後,躲開了。
“是,他求過我,因爲他極其讨厭那樣的自己,那樣隻能躺着的,身不由己的自己。他也知道,我一定會幫他,就如同他知道,一旦他開口,我絕對會同意幫他是一樣的。如意,常大哥并不希望你介入朝廷的這些紛争裏頭,也不希望你的人生與李家或者武家有任何的牽扯。還有,常大哥并不想騙你,今時今日,有些話,常大哥還不能與你明說,但請你相信,終此一生,常大哥想要做的隻是保護你。常大哥,從沒有想過要去傷害你。”
說完,常泰一個轉身,快速的離去了。
刑如意在原地默默的站着,直到身後傳來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她閉上眼睛,向後退了半步,然後準确無誤的靠進狐狸的懷裏。
“你怎麽來了?”
“我的小如意被人拐帶走了大半日,這眼瞧着天都黑了,我怎能不出來瞧一瞧,看一看。”
“那你都瞧見了什麽?看見了什麽?”
“我瞧見你有些失落,甚至還有些難過。”
“真的嗎?”刑如意一個轉身,用手抓住了狐狸的前襟:“我認識的常大哥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他隻是洛陽城中的一個小捕快,一個正直的、仗義的、熱心的,但嘴卻有些笨拙的小捕快。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就變了,變得心事重重,變得……”
刑如意擡起頭,看着狐狸的眼睛:“是因爲我嗎?常大哥他是不是因爲我才變成這個樣子的?”
“如意!”狐狸握住刑如意抓在自己前襟上的那隻手,順帶着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錦盒:“不要總試圖将自己想的那麽重要。每一個人的選擇和變化,都是由自己做出決定的。常泰如此,我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