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驿館離開的時候,常泰看見了一張鬼臉,那張臉印在驿館的大門後面。他仔細的看了一看,越看越覺得像是剛剛亡故的李言。
李言的事情,已經由當地的官員直接報呈了遠在神都洛陽的女皇,死亡原因在明折中寫的是“因病亡故”,但給女皇的密折中寫的卻是“自殺”。無論是因病而亡,還是不堪病痛折磨自殺,在女皇的眼中都沒有什麽分别,因爲李言死亡的真相,這世間最最清楚的隻有兩個人。
想到這裏,常泰轉身,又望了一眼李言生前所居住的那間卧房。
李言死後,院中那些用來遮擋的物件兒也都全撤下了,如今的驿館陳設及格局都恢複了最初的樣子。
一陣風起,那些懸挂在四周的喪幡也跟着飄了起來。就在常泰準備轉身出門時,卻對上了将軍夫人木兮的眼睛。
常泰對着木兮點了下頭,沒有說話,木兮回之,同樣沒有說話,但常泰從她的眼睛裏卻瞧出了一絲殺機。
他知道,将軍夫人木兮也非常人,李言的死因,興許可以瞞過天下人,卻不一定能夠瞞過這位将軍夫人。隻是,木兮她想做什麽,又會做什麽呢?
常泰眉峰微蹙,撐傘,提燈,離開了驿館。
接連兩日的大雪,讓這個本來還算熱鬧的小鎮一下子變得冷清起來。加上更夫遇邪,大将軍李言前腳剛住進驿館,後腳就病死的事情,也讓雲家集上議論紛紛,這天剛一擦黑,就各自閉緊了門戶,唯恐惹了喪氣。
從驿館到如意胭脂鋪,并不需要走很長的路,也不需要花費過多的時間,所以常泰這一路走的并不急。走到胭脂鋪門前時,他看見門前的屋檐下站着一位約莫二十五六的少婦,身上落了不少的雪,裙角與鞋子上都沾了不少的泥巴。視線往上,看見的是她半捂着的右臂,以及淩亂不堪的頭發。
聽見腳步聲,少婦回身看了一眼常泰,那雙大大的眼睛裏,除了顯着的疲憊之外,也多了一絲驚慌。當目光與常泰對視時,她下意識的咬緊了唇瓣。
常泰走的更近了,他看清少婦的嘴唇本就沒有多少血色,如今被她這麽一咬,顯得越發蒼白。
“夫人是路過,還是專程到如意胭脂鋪來的?”
常泰一邊說着,一邊合了傘,将手中的燈籠挂在門前,之後用手推開了門。
“若是路過,不妨進門喝口熱水,看夫人的樣子,想是路上打滑給摔了。若是專程到如意胭脂鋪來的,也請進,刑掌櫃就住在這裏。盡管鋪子已經打烊,但掌櫃熱心,定不會将夫人拒之門外的。”
“公子也是如意胭脂鋪裏頭的人?”
“算是吧!”常泰回應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如意胭脂鋪的刑掌櫃喚我一聲常大哥。”
婦人盯着常泰的臉看了半響,又猶豫了片刻,這才低頭随他走進院子裏。
此時,刑如意正在鋪子裏與狐狸下棋,殷元還是老樣子,一邊啃着雞腿,一邊不停的給刑如意打岔,完全就是一副調皮搗蛋的小孩兒模樣。李茂正手把手的教阿牛辨認那些胭脂水粉以及慣用的中草藥方,教到郁悶處,便會心惱的說阿牛幾句。
刑如意有時聽見了,隻當沒有聽見,有時,則會袒護着阿牛,回嗆李茂兩句,說當初李茂才進胭脂鋪時,還不如阿牛。至少,阿牛的态度是端正的。
屋子裏看似不經意的熱鬧,卻正好與驿館中的清冷成了明顯的對比。常泰看着,有些恍惚,連跟在身後的那名婦人也忘了介紹。還是刑如意聽見他的腳步聲,自個兒回頭望時,才瞧見那個一直低着頭,站在常泰身後的婦人。
“常大哥回來了!驿館的事情處理的如何了?明早可還要過去?”
“神都已經派了人來,若是一路急行的話,這兩日也就到了。驿館那邊,也有人接手照應着,明日我便不需再過去礙事兒了。”常泰說着,讓到了一旁,“這位夫人是我在門外遇見的,還要麻煩如意你幫忙照料一下。”
常泰說着,目光也朝着婦人的裙擺掃了掃。刑如意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也就明白了常泰話中的意思。
“若是夫人不介意的話,如意那裏倒是還有兩件舊衣,看你我的身量,想必也是能穿的。”刑如意說着,走到了那婦人跟前。婦人比她略微高了些,也胖了些,但盛唐的衣物不似後世,對于尺寸卡的也沒有那麽嚴謹,無論上裝還是下裝,都是寬綽有餘的。
婦人聽了,眼中稍有些動容,人卻是站着沒動。刑如意走了兩步,見婦人沒有跟過來,于是轉身,看着她。
“夫人可是有什麽顧慮?”
“慧娘多謝姑娘!請問姑娘可是這胭脂鋪裏的掌櫃?”
刑如意點點頭。
“慧娘我……”
那慧娘話才說了一半,忽然捂着胸口,用力的咳嗽了起來。她一邊咳着,一邊又試圖通過努力來壓制住自己的咳嗽聲,同時還勉強的張口,想要繼續說完自己剛剛沒有說完的那句話。可越是如此,她的咳嗽就越是離開,在門前燈籠的映照下,臉色也就越發的難看起來。
刑如意見狀,忙走到她的身旁,仔細的觀察了一番,問道:“夫人可是有舊疾?”
慧娘點了點頭。
“如意略懂一些醫道,若是夫人不介意的話,請回到房中,讓如意幫夫人您把把脈。”
夫人捂着胸口,點了點頭,臉色又剛剛的白,轉成了紅。隻不過這紅,是被咳嗽給嗆出來的。
簡單的把脈之後,刑如意又仔細的觀察了一下慧娘發病時的情形以及仔細的聽了聽她的咳嗽:“夫人您是有舊疾,且這舊疾還是頑疾。此症名爲哮症,屬于呼吸道系統類的疾病,由于發病時,多數的病人都會伴有強烈的呼吸急促,急喘等症狀,所以又叫哮喘。”
慧娘連連的點頭,“姑娘說的沒錯,我的确患有哮症,且是很小的時候就有的。我爹因爲我的這個病,沒少數落我娘,總說我這病是因爲她的命數不好,帶來的。”
“荒謬!這男人都是這麽不講道理的嗎?憑什麽孩子生了病,就要怪在當娘的頭上。說句冒犯的話,你爹怎麽不說是他自己不積德,才讓你患上了這種頑疾。”
這些話,本就是刑如意一時心急口快說出來的,落到旁人耳中,就算是有些道理,也難免會讓覺得心裏不舒服,尤其是被說的那些仍待在房中的男人們以及患有哮喘症的慧娘。
狐狸摸摸自個兒的鼻子,低頭研究棋局去了。
常泰、李茂與阿牛面面相觑。
常泰:“如意你過于片面了,天下男兒也不都是這樣的。”
李茂:“對呀!對呀!掌櫃的你也不能因爲一個人渣就說咱們男人都渣。這位夫人的爹爹不講道理,是他不懂事,可跟【男人】這兩個字沒啥關系。”
阿牛:“阿牛尚未娶妻,卻也知道,病在兒身,痛在娘心這句話。這位夫人的爹爹,如此說她的娘親,确實有些欠妥,容易讓人傷心。”
慧娘:“姑娘這話,慧娘倒覺得說到慧娘心裏去了。不瞞姑娘,慧娘小的時候,心中也是這麽想的。我娘她雖算不上是賢良淑德的女子,但事事周到,對于我跟爹更是沒有說的。相反,我那爹爹卻總是喝酒鬧事,惹得全家全族都不得安生。尚未等到慧娘成年,便敗光了家中祖産,若非要将慧娘的病怪罪到一個人的身上,慧娘也會認爲是爹爹的緣故。”
“如意什麽都好,就是這張嘴,有時候說話過了些。剛剛的那些話,還請夫人您不要記在心上。”
常泰說着,瞥了刑如意一眼。
刑如意沖他做了一個鬼臉,小聲的道:“話雖難聽,但道理就是這個道理。憑什麽過錯都要我們女人來背。”
常泰無奈的搖頭,看着狐狸說了句:“幸好,要娶你做娘子的是他。”
“我覺得極好,反正我是不會将兒女的事情,都怨在如意身上的。”狐狸捏起一枚棋子,将其放在棋盤中的某個方格内,接着用眼角的餘光掃了殷元一眼:“你覺得呢?”
殷元忙不疊的點頭:“狐狸爹爹說什麽都對!反正在爹爹的眼中,如意娘親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的。至于孩兒,在爹爹的眼中,屬于那種隻會給娘親找麻煩的人。若是日後孩子生了病,爹爹也隻會埋怨孩兒,不好好的照顧自己,反倒惹的娘親心疼。”
“你知道就好!”狐狸說着,又落下一子。
“哦,剛剛忘了給夫人介紹。那邊正在研究棋局的是我的未來夫君,至于這個隻會吃孩子,是我的義子,不過與親生的也沒有什麽兩樣。至于剛剛的那些話,也不過是如意的賭氣之言,帶着些個人的情緒,還望夫人切莫當真。這哮症,發病原因多種多樣,但其中的确有一種是跟父母有關的。請問夫人家中,可還有類似的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