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夜裏,當刑如意與木兮交談完,準備回房中再診斷一下李言的病情,好拿出個治療的方子時,卻發現這個曾經馳騁沙場的大将軍無聲無息的死在了卧榻上。
那是刑如意第一次看清楚李言的全貌,他消瘦潰爛的身軀被藏在那張厚厚的棉被下,右手捏着一塊沾了血的瓷片,左手手腕處的血迹已經幹涸,地上散落着茶杯的碎片。
從李言的姿勢來看,那茶杯應該是擱在距離他卧榻不遠的小凳子上,李言屬于自殺。
卧房原本緊閉的窗戶,此時卻開着一條縫隙。透過那道縫隙,可以看到懸挂在回廊上用來擋雪的珠簾。
“那窗戶是什麽時候打開的?”刑如意問一名館役。
“這個,小人也不知道。”館役低頭:“平常,若是沒有将軍與夫人的召喚,我們是不敢随意進到這個房間裏的,大多數的時間,也隻是負責在院中守衛。小的記得,中午時分,打從這裏路過的時候,這扇窗子還是合着的。之後,因爲姑娘與常大人就在附近,将軍與夫人也沒有另外吩咐,所以小的們也都不敢靠近。”
這館役的話雖聽起來平淡無奇,可言語之間,卻是将責任推到了刑如意與常泰的身上。刑如意瞧了他一眼,沒有吱聲,而是一動不動的看着那道縫隙。窗外不遠,就是剛剛刑如意與木兮所站立的地方,她思量着,她與木兮之間的對話,李言應該是聽到了,至于聽了多少,不得而知,但沒準兒與李言最終決定自殺有些關系。
那麽,李言又爲何突然想起要自殺?
因爲聽到了真相?因爲訴說了苦衷?還是因爲心中的牽絆與恩怨都已經放下,所以不想再忍受病痛的折磨?
刑如意覺得自己好像想明白了,又覺得自己什麽都沒有想明白。她懊惱的歎了口氣,目光卻落到了那盞陰魂燈上。剛剛還亮着的陰魂燈,此時竟滅了。
“陰魂燈?爲何我剛剛竟沒有想到。”
刑如意沖出門去,隻見雪地上留着一串很淺很淺的腳印。
原來那道士不是爲棺中女鬼,更不是爲木兮而來的,這盞陰魂燈,引的也不是那女鬼而是李言的魂。至于那鎮魂圖,或許隻是單純的想要保護李言的魂魄不被外人所傷。
那道士既是早就盤算好的,刑如意估摸着就算自己這個時候追出去,也未必就能追的上。她折身返回卧房,卻發現,木兮也不見了。
“夫人呢?”刑如意問那低着頭的館役。
館役擡頭,茫然四顧之後,跟着又搖了搖頭。
“算了,你家夫人可能是去追将軍了。”
刑如意這話剛一出口,就見館役掀起眼皮偷偷的瞧了她一眼,跟着又快速的将頭低了下去。
“喚人進來吧!将軍他既已去了,總不能一直這麽躺着,後續的事情也要有人出面安排。夫人是女眷,又不懂這朝中的規制,而此地距離邊城又遠,思來想去,恐怕也隻能麻煩常大哥了。我記得這驿館中原是有看館人的,你讓他辛苦一趟,去如意胭脂鋪将常泰常大人喚來,這将軍的後事該如何安排,你們也全聽他的就是。”
館役張了張嘴,可能想說些什麽,但思慮了一會兒,低頭出去了。
刑如意目送館役離開,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走到李言身旁,幫他略微整理了一下遺容。唯恐有人被地上的碎片給劃傷,她又很自覺的掏出錦帕,打算将那些碎片收拾收拾。可剛剛蹲下,就被李言左手上的傷口給吸引住了目光。
李言患病之久,就算是割腕,體内也沒有多少鮮血可流,況且就他的傷口來看,其凝血功能甚好。如果隻是單純的割腕,未必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隻是方才她有些慌亂,對于這件事也沒有深想,如今再仔細的查看李言的傷口,才發現,這傷口有些奇怪。
凝固後的血液,顔色通常都會深一些,而且會快速的結痂,但李言的傷口部位卻還混着一些乳白色的東西。刑如意捏着錦帕一角,沾了些,放到鼻子下面仔細的聞了聞,發現這種乳白色的東西來自于一種植物。這種植物有個非常酷的名字,叫“見血封喉”,将其汁液塗抹在箭頭上,可以用來殺死野獸或者敵人,屬于劇毒。
朝中有人想要李言的性命,這點不難理解,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們爲何要選在這個時候下手?莫非,是知道她來了,擔心她會将李言的病給治好?
刑如意眯眼看着院中那些負責看守的館役,謀害李言的兇手,或許就在這些人當中。
常大哥請她來幫李言看病,此事已經盤算了有些日子,但今日出門卻是臨時決定的。除了胭脂鋪中的狐狸、殷元、李茂與常大哥之外,也就隻有驿館中的這些人知道她來了。在爲李言診斷時,李言連将軍夫人木兮都給趕了出來,知道李言尚能救治的也隻有她與常大哥兩個。難不成,是常大哥與人說了?
刑如意快速的搖搖頭。不!她怎麽能懷疑常大哥呢。當時,雖隻有她、常大哥與李言三人在卧房,但卧房的密封效果一般,被外人聽去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心中正亂做一團,忽見木兮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刑如意一把攙扶住她,問了句:“可追到将軍了?”
木兮先是搖頭,跟着又點了點頭。臉上一片茫然,似乎是撞見了什麽讓她覺得匪夷所系的畫面。
“夫人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麽人?”
木兮點了點頭:“我看見那個道士了,他帶走了将軍。”
“夫人認識那個道士?”
木兮的眉輕輕的抖了一下:“認識!隻是我沒有想到,竟會是他!”
“夫人說的是誰?”
“如意姑娘可還記得木兮的故事?在木兮還沒有成爲妖之前,與姑娘一樣,都是凡人。木兮無辜被害,而這害人者,除了将軍之外,還有一人。”
“就是那日與将軍一同喝酒,後來又欺負了你的人?”
木兮閉着眼點了點頭。
“早就聽人說過,今生今世遇見的人,哪怕隻是錯身而過,都會在前世結一段緣。可讓木兮沒有想到的是,前世的糾葛,到了今生依然未能解開。”
“那夫人您,可曾問過将軍,上一世時,他爲何要那般對你?還有那個道士,既已選擇了修道,自是放下了紅塵俗世,他又何苦再來淌你與将軍之間的渾水?”
“問了!可将軍他已經記不得前塵往事了。那個人倒是記得,隻說是因爲我的爹娘,害死了他的妹妹,相公心愛的女人。故而,相公他才會嫉恨我,才會在成親之後那般的對待我。”
“那夫人的爹娘可曾做過那樣的事情?”
“太久遠的事情了,記不得了。”木兮搖頭:“那時,木兮也算是個閨閣小姐,若無大事,一般不會出門,像這樣的事情,莫說是爹娘,就是府中的人也不會透露一絲一毫給木兮聽。”
“夫人沒有否認,隻說記不得了,那如意是不是可以假設,依照夫人爹娘的脾性,是有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的?”
“自古婚配,講究的都是門當戶對。何爲門當戶對?所求的也不過是相互依靠,相互輔助罷了。兒女聯姻,聯的是姻緣,求的卻是利益。即便是到了今時今日,那些在朝中做官的,哪怕隻是芝麻綠豆的小官,也都不是什麽良善之輩。尤其木兮的爹爹,雖官職不大,卻握着朝廷的命脈,陳家是經商的,想要拉攏和依附爹爹也是情有可原,而爹爹未必就沒有生出想要借陳家财富的意思。
至于那個人,在木兮的記憶中,他的出身應當是不大好的。所以木兮的爹爹與他的爹爹,背後或許真的算計了什麽也說不準。隻是,千不該,萬不該,這種謀算的後果都不該讓木兮來承擔。”
“隻能說,将軍的前世,也不是什麽坦蕩的漢子。所以老天爺懲罰他,讓他這一世,也活的不得安生。如今,将軍已經去了,也請夫人放下過往吧。”
刑如意原本還想将将軍真正的死因告訴給木兮,可瞧着木兮的樣子,她倒覺得不說的好。人死都死了,她又何必用“見血封喉”這種毒藥來牽絆住木兮呢。
“是啊,将軍都去了,木兮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
木兮重複着刑如意的話,慢慢的走回到李言身旁,挨着卧榻坐了下來,然後拉起他的手,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将軍,你與木兮兩世夫妻名分,但真正在一起做夫妻的卻隻有兩個夜晚。一夜美好,一夜算計,惹的木兮都不知道此時還要不要怨恨你。罷了罷了,若是你前世欠木兮的,木兮此生已經讨回來了,至于木兮今生欠你的,也希望你大度一些一筆勾銷了吧。木兮隻願,來生來世,你與木兮再不相見。”
“夫人!”
“如意姑娘你也累了一天了,請回去休息吧!至于姑娘的恩情,木兮記下了,若得機會,木兮定當回報。”
“夫人不欠如意什麽,倒是如意白來一趟,淨惹夫人您難過了。”刑如意福了福身:“夫人珍重,如意告退了。”
從驿館出來,正好碰見常泰。低頭說話時,卻瞧見他的袖口上沾着一抹乳白,那氣息是有些熟悉的。
“常大哥——”
“如意,還站着做什麽?這麽大的雪,還不趕緊過來!”
正當刑如意按耐不住,想要詢問常泰,那沾在他衣袖上的乳白色是否就是見血封喉時,耳中卻傳來了狐狸的聲音。擡頭時,隻見狐狸撐着一把白底紅梅的傘,站在紛紛揚揚的雪中。
“殷臣司,你怎麽來了?”
刑如意剛問一句,就被上前的狐狸,霸道的摟入了懷中。
“爲夫若是再不來,隻怕我這小娘子都要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刑如意作勢打捶打了狐狸一下:“稍等一會兒,我還有句話想要問常大哥。”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麽。”狐狸低眼,與她對視,“乖,聽我的,别問。”
刑如意睜大眼睛,怔怔的看着狐狸。狐狸卻扯起毛茸茸的大氅,将其裹入懷中,帶着她往如意胭脂鋪的方向走去。
“狐狸,你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我知道了什麽不重要,你隻要知道,他還是你的常大哥就是了。”狐狸看着遠方:“至少,眼下他是沒變的。”
“那李言呢?木兮呢?棺中的那個女鬼呢?”
“李言自有故人照應,木兮也有山神護佑,至于那個女鬼,我已經讓鬼差帶她去她該去的地方了。”狐狸說着,松了手,讓傘獨自飄在頭頂,自己則将刑如意給抱了起來:“你也累了,乖乖的睡一會兒,等睡醒了,這場雪差不多也就停了!”
“人面蜈蚣呢?你也知道它的來處嗎?”刑如意擡着頭問,卻被狐狸低頭以吻封唇:“那些重要嗎?”
刑如意本想說重要,可看着狐狸的眼神,隻得違心的說了句:“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