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不難理解,事發之後,将軍曾問過夫人您一句,是否用的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人皮面具?或許在将軍的眼中,夫人之所以用現在的這張臉,是因爲當初毀容所緻。他并未深想。”
“姑娘說的是,木兮也是想到了這一層,所以并未說破。”木兮攏了攏袖子,仰頭看着紛紛揚揚,越下越大的雪:“這心中沒有了心事牽絆,日子總是過的格外快。轉眼,便到了農曆新年。自将軍他正式入軍營之後,公公便辭去了軍中的職務,也帶着婆婆返鄉居住,而這些年,因爲種種的原因,将軍他與公婆也隻是書信往來,從未曾回門探望。或許是因爲今年有了木兮,也或許是因爲那件事,将軍他竟帶着木兮返鄉。
初見公婆,木兮心中自是緊張,可這還不是最緊要的,而是公婆聽将軍喚我木兮時,臉上的表情。他們表面上客氣,私下裏卻将将軍請到了一旁,暗中拿了一幅畫像給他。
如意姑娘你心思敏捷,想必此時也已經猜到了。那畫像中的女子,并非旁人,而是将軍的未婚妻。
自幼年分别之後,将軍他便再也不曾見過他的那位未婚妻,公婆也未曾見過,但将軍的那位嶽丈卻是個有心人,每年都會讓人繪制一幅女兒的畫像,連帶着書信一起送到公公手中。隻是這些事情,将軍他并不知情。
可想而知,當将軍看到畫像中人與我長得一模一樣時,心中該是何等的猜忌。我這張臉,本就是取自那個人的,眉眼鼻口,自是别無二緻。如意姑娘剛才也說了,将軍他之所以染上屍毒,是因爲被人算計,而我恰巧又頂着一張與他未婚妻一模一樣的臉出現在他的身邊,若是姑娘,可會多想?”
“若如意不清楚這裏頭的事情,必然是會琢磨一番的。”
“何止是琢磨,私下查驗,也是必然。”木兮苦澀一笑:“若當初将軍他拿着那幅畫像來當面質問,木兮或許會有所隐瞞,但至少還能給自己換回一個解釋的機會。可将軍他沒有,他将全部的猜忌藏在了心裏。除夕夜,照樣與木兮表現的十分親熱。木兮隻當他是寬慰公婆,便十分配合,誰知将軍意不在此,他隻是借着機會想要灌醉木兮罷了。”
“夫人是妖,豈能輕易就被灌醉?”
“正所謂酒不醉人,人自醉。那個時候,木兮對将軍已是情根深種,恍惚之中,焉能辨别出他真實目的。況且,将軍若是使出美男計來,縱然木兮是妖,也無力抵擋。”
刑如意回想了一下李言的相貌,雖如今疾病纏身,瘦弱無形,但美人在皮也在骨,男子亦通用之。從李言的身骨判斷,他也是英朗俊武的,木兮對他傾心,也在情理之中。
“将軍他趁着木兮酒醉深睡之時,仔仔細細的研究起木兮臉上的這張人皮來。此人皮面具,自不同于那些江湖技巧。若是敷在臉上,除了木兮之外,便無人能夠将其取下。将軍他雖未曾見過江湖上的那些人皮面具,可看着木兮這張嚴絲合縫的臉,心中的惶恐與震撼,怕也是外人所猜想不到的。”
“将軍雖是将軍,卻終究還是凡人。況且,他之前又經曆了那樣的事情,再聯想到夫人的種種,隻怕會克制不住的往别的方面去想。例如,夫人是鬼或是妖。”
木兮苦笑着點了點頭。
“的确!自木兮醒來,看見的便是将軍的一張冷臉。木兮有心詢問,他卻摔袖而出,整整兩天兩夜不見其蹤影。到了第三日,府中的丫鬟假借着他的名義将我騙出府去,等我回來時,隻見家中房門緊閉,不僅院中貼了符紙,就連門上都懸挂了一些諸如照妖鏡之類的東西。
木兮那時,便已知,将軍他必定是發現了什麽。
木兮跪在門前,苦苦的求他,希望他能給木兮一個機會,讓木兮将所有的事情解釋一遍。結果,房中傳來的卻不是他的聲音,而是公婆的懇求聲。
公婆求木兮放過将軍,說木兮與将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讓木兮看在将軍也曾善待過木兮的份上,饒過将軍。木兮呆愣在原處,不知該如何應答。
就在此時,一個奴仆打扮的人突然出現,将劍刺在了木兮的心口。那劍,也算是道家的法器,雖不至于将木兮打回原形,卻讓木兮在那一瞬間想起了前世今生。因爲與将軍相識、相知、相許的情愛在一瞬間就散了去,木兮心中剩下的仿佛隻有委屈和怨恨。
門,一下子就開了。
木兮看着門内的人,受驚過度的公婆以及冷漠如斯的将軍,忽然間覺得凄涼無比,四肢百骸疲憊漸生。原來,無論前世今生,無論做人做妖,都沒有人在乎木兮的這一顆真心。
當木兮步步逼近将軍,散發出渾身強大無比的妖力時,木兮竟從将軍的眼睛裏看到了過往。原來,前世今生,傷木兮的那個人一直都是他。
百年浩劫,曆經蒼涼與孤獨,忍受人妖相轉時的痛苦,這一切,都因眼前的這個男人而起。那一刻,木兮隻覺得胸中悲憤無比,無限哀傷。眼見着公婆因爲害怕而跪下不停的向木兮磕頭,眼見他冷着一雙眼,将手中的劍也指向木兮的心口,百年前的那一幕好像又在木兮的跟前上演。
他的溫柔如斯,他的精明算計以及他的薄情,都像是一把利錐狠狠的刺在木兮的心裏。他看着木兮的眼睛,木兮卻能聽到他内心的潛台詞,他想要木兮去死。”
木兮說着,閉上了眼睛,眼角竟有一滴淚緩緩的落下。
“再睜眼時,木兮已回歸妖之本相。枝枝蔓蔓過後,大宅之中一片狼藉,血肉模糊,而木兮的手竟直直的穿過一個人的身體。”
“是将軍的老母親吧?”刑如意淡淡的問着,眼中卻有些動容:“這普天之下,也隻有做娘的才會在爲難之時,毫不猶豫的擋在親生兒子的面前。”
木兮看了刑如意一眼,久久沒有說話。
“盡管隔着一具身體,但木兮知道,那顆心髒就在木兮手中,它還是溫熱的,活蹦亂跳的。所以,當将軍再次揮劍刺來時,木兮沒有躲避。”木兮又閉上了眼:“可木兮是妖,不是人。人有人的本能,妖也有妖的本能,況且這具妖身原也不是屬于木兮的,當危險再次來臨之時,它也會做出本能的反擊。
将軍的劍刺穿了木兮的衣裳,卻沒有刺進木兮的身體,因爲被那面鏡子給擋住了。鏡子落在地上,妖枝傷了将軍,将軍的血又落在了鏡子上。再然後,一切都靜止了,等木兮回過神兒來,隻見将軍他躺在地上,滿身的血迹,尚有呼吸。
木兮用法術撫平了府中的一切,帶着将軍回到了軍營。之後的事情,如意姑娘你大概也知道了。将軍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木兮則暫時忘卻了前世的種種,一心一意的隻想着救他。可惜,木兮錯了。木兮以爲将軍的傷是被木兮的妖枝所傷,結果……結果卻是因爲那銅鏡中的女鬼。”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來雲家集的那夜吧?那夜,因爲木兮的疏忽,将銅鏡遺落在了将軍的馬車上。回頭尋找時,才發現那面鏡子不見了。後來,木兮也聽說了更夫家中的事情,便隐隐猜到,那面銅鏡興許是被将軍看見了,他見過那面銅鏡,也知道那銅鏡是木兮随身攜帶的,隻是他不知道,那銅鏡中還困着一隻女鬼。他純粹是因爲厭惡木兮,所以才厭惡跟木兮有關的一切東西,所以随手将銅鏡給抛了出去。剛剛好,就被更夫撿了去。
至于那鏡中的女鬼是如何出來的,木兮心中也有些盤算。想來,定是那日木兮發狂時,将軍他一劍刺到銅鏡上,将銅鏡刺出了裂痕,加上将軍的血本就染了屍毒,與那女鬼也算是一脈相承,當将軍的血滴落到銅鏡上面時,便喚醒了鏡中的女鬼。隻是她礙于我的法力,一直未能脫身。
這雲家集似與别處不同,此處陰氣甚重,加之将軍他将銅鏡從馬車上丢下來時,又使銅鏡的裂痕加劇,而撿到銅鏡之人的命格屬陰,這才導緻女鬼從銅鏡中逃了出來。”
“那蜈蚣呢?”
刑如意突然問了一句。
“蜈蚣!什麽蜈蚣?”
“我在更夫家中時,曾遇見一隻比人還要大上許多的蜈蚣,那蜈蚣臉上,也帶着一張人皮面具。難道不是夫人的手筆?”
“木兮從未見過這樣的蜈蚣。”木兮搖頭否認:“木兮雖已知那女鬼逃出了銅鏡,卻并未将她放在眼裏。加上将軍的病情日益嚴重,木兮也根本沒有心思去搭理她。尤其,當木兮得知她的身份之後,就越發不想讓她來接近将軍。換句話說,她若不來,木兮懶得理她,她若是敢來,木兮也可叫她魂飛魄散。至于那更夫,木兮不似姑娘,沒有那慈悲之心。”
木兮說的既直白又懇切,怎麽看都不像是說謊,可更夫家中的那隻人面蜈蚣,出現的也絕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