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說來話長。将軍他是見過我的,也曾見過我的那張臉,就在我渡劫的那日,還是他請軍中的軍醫幫我診治,又讓軍醫暗中幫我出了軍營。所以,他當時的那一聲低喊,應該不是懼怕,而是他沒有辦法将我的那張臉與現在的這張臉重合到一起。亦或者說,他以爲他看見的那個人并非将軍夫人木兮。
我心中雖是想明白了這些,可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回去面對他。我也想過回到山神廟,繼續之前未完的修行,可心中已然有了牽絆,哪能說走就走。
就在我左右徘徊,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的親兵找到了我,說是将軍病了,懷疑是舊疾複發,讓我趕緊回去看看。等我回到大帳之内,卻見他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的盯着我,而我則站在原處,滿懷着忐忑與不安的躲避着他的目光。
終究,還是他開了口。他問我,是否有話要與他講。
我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于敢面對他。如意姑娘可知,我當時回了句什麽?”
刑如意搖搖頭。
“我說,将軍您,又想聽木兮說些什麽呢?将軍的目光有片刻的停滞,之後輕歎了口氣,他問我,是否曾見過我,是否曾見過我的臉。我能怎麽回答呢?我當然說是,不僅見過,且就在這軍營之中。然後,他沉默許久,才問我,臉上帶着的可是江湖上失傳已久的人皮面具。我不知道江湖上的人皮面具是什麽,隻知道我的這張皮,的的确确是新鮮的人皮所制,爲防再生枝節,我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此後,他再也沒有問什麽。”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刑如意好奇的追問。
木兮又露出了那種苦澀的笑容:“我不知道事情是否算是過去了,隻知道,他開始刻意的疏離我,我們連最初的相處模式都回不去了。我心中隐隐的有些悔意,後悔自己大意,後悔自己不該與他親近。可這世上,終究是沒有後悔藥的,我隻當他是介意我的那張臉,于是也開始刻意的躲着他。若非日後發生的那件事,我與他就那樣的相處着,其實也是挺好的。”
“終于說到關鍵的地方了。”刑如意長出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坐得有些僵硬的身子。
此時,應該已經過了亥時。從驿館的窗口往過去,整個雲家集似乎都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在刑如意想要去尋找胭脂鋪所在的位置時,她看見了一盞燈籠,忽明忽暗的在小巷中穿梭者。
“常大哥,你還在嗎?”
“在!”常泰應聲,出現在院子裏。
刑如意又看了一眼那盞燈籠,低頭問着常泰:“這雲家集上有幾個打更的人?”
“應該隻有一個!”
“阿牛的叔叔?”
常泰點了下頭:“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因爲我看見了一個打更的人。”刑如意指着街面兒上的那盞燈籠,話音剛落,更夫的聲音便傳進了耳朵裏:“亥時已到,冤魂歸來,大雪紛飛,緊閉門窗了!”
“雲家集上并無第二個更夫,這人有些古怪。”常泰說着,便朝着驿館門口跑去。刑如意哎呀了一聲,正想要追過去,卻被木兮給拉住了。
“放心,常大人不會有事的。”木兮說着,示意樓下值夜的官役追了出去。
“夫人知道那是誰?”
“木兮不知道,但木兮卻清楚另外一件事。”
“什麽事?”
“連木兮都能瞧出來,常大人并不是好惹的,那銅鏡中的女鬼又怎麽敢去主動招惹他。再者,雖是深夜,木兮卻并未感覺到什麽妖氣和鬼氣,想來那打更的也不過是個尋常之人。”木兮說着,瞅了一眼窗棂上的黃符:“況且,那鏡中的女鬼是爲我和将軍而來的。她已經在雲家集上謀害了一個人,吸取了那個人的魂魄,積累了一定的能量,短時間内她隻會一心一意的過來尋仇,不會再去傷害旁的人。”
“你不說我倒是忘了,那銅鏡在我未來夫君的手中。”刑如意恍然想起,銅鏡狐狸早就收了。這個時候,就算狐狸人在打盹兒,那女鬼也沒有能力從被狐狸封印的銅鏡中逃出來。倒是她,過于緊張了。
剛要松口氣,常泰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人。這人手中提着一盞白色紙糊的燈籠,身上套着一件大大的黑色披風。因爲雪大的緣故,他黑色的帽子上,也落了一層厚厚的血,連帶着進門的腳步都是沉的。
“常大哥——”
“是熟人!”常泰拍了拍身上的雪,将那人頭上的帽子摘了下來。那人不好意思的揚起頭,沖着刑如意擠了擠眼睛,露出一絲尬然的苦笑來。
“阿牛,怎麽會是你?你不是留在你叔叔嬸嬸家幫忙照看嗎,怎麽又跑了出來?打更,不會是你那嬸嬸的主意吧?”
“不是不是!”阿牛連着擺了兩下手,跟着将頭低了下去:“也算是我那嬸嬸的主意吧。掌櫃的你也知道,嬸嬸一家三口全都指望着叔叔打更過活。如今叔叔病了,我那小侄似乎也給吓傻了,人雖醒過來了,卻總不願意張口說話。嬸嬸見狀,那是又哭又鬧,我沒有别的法子,隻能應承她,在叔叔還沒有醒過來的這段日子,我都頂替叔叔打更,至于工錢則交給嬸嬸。”
“你傻嗎?”刑如意瞧見阿牛這個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臨走時說的話,你是沒有聽清楚還是沒有聽明白。你叔叔不會醒了。運氣好的話,他會這麽一直睡下去,若是運氣不好,沒準哪天就過去了。可就算他自個兒願意這麽一直睡着,你那嬸嬸與小侄會願意一直這麽養着他,伺候他嗎?笨阿牛,我問你,若是你叔叔一直不醒,你要怎麽辦?爲你那嬸嬸還有小侄打一輩子的白工?”
“這個——”阿牛撓了撓頭:“被嬸嬸那麽一哭一鬧的,反倒是把掌櫃的臨走前交代的話給忘了。”
“你是忘了。眼下,你嬸嬸還不知道你在我的胭脂鋪裏當夥計,若是知道了,八成還會哭着鬧着,讓你将在胭脂鋪打工的工錢也一并交給她。至于理由,很簡單,你是孤家寡人一個,而他們是毫無倚靠的母子倆,且你們又是遠親的關系,你不幫襯誰幫襯,你不養着誰養,誰叫你心地善良,經不住别人的哭鬧和眼淚呢。”
“應該不至于吧!”阿牛擡頭,求助般的看了下常泰:“常大哥,會嗎?”
“如意說會,就一定會。”常泰回答的幹淨利落,倒是阿牛的臉色又苦了幾分。正想着問刑如意或者常泰讨個法子,卻聽見耳畔的常泰又問了句:“你既是代替叔叔出來打更的,爲何隻提了燈籠,沒有帶别的東西。還有,你這燈籠,也不像是往日打更的更夫們慣用的那種。”
“不好,這是引魂燈!”木兮低叫了一聲,飛身從窗口躍了下去。
“引魂燈!”刑如意下意識的往阿牛的手中瞟了一眼:“你這燈籠是何處來的?”
“臨出門時,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給我的。”
阿牛雖不知道什麽是引魂燈,可瞧着一個人直直的從二樓窗戶上躍了下來,這會兒正臉色鐵青的盯着自己,掌櫃的語氣中,似乎又帶着一些責備,整個人也蒙了。
“出門的時候,我本是帶着叔叔的那套家夥,可剛剛出門,就被人給絆住了。低頭一看,竟是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這深更半夜,大雪天的他竟坐在我叔叔家門前喝酒。我見他可憐,便請他進去坐坐。誰知他卻沖着我大笑三聲,然後塞了這盞燈籠給我。說是一來與我有緣,二來見我心善,三來也是可憐我叔叔一家人,所以才将這個方法傳給我。說隻要我按照他說做,就能将叔叔的魂魄給引回來。我當時也沒多想,想着隻要能讓叔叔好起來,這辦法管用不管用的,也總得試試看。”
“如意姑娘你可是說過,那銅鏡在你未來夫君的手上?”木兮站在樓下,擡頭望向刑如意。
刑如意輕點了下頭,也撩起裙角,直接沖二樓上跳了下來。她敢跳,并非是依仗着自身的鬼術,而是知道,常泰一定會接她。
果然,她在常泰的協助下,穩穩當當的落了地,然後站在了木兮跟前:“你剛剛那話是什麽意思?莫非這盞燈籠是沖着我們來的。”
“是沖着你們,還是沖着我們,木兮不清楚。木兮隻知道,那更夫的魂魄被女鬼給吞了,女鬼又曾被我施法困在那銅鏡之中,而那銅鏡,是個天下難得的煞物。不過,你夫君既是青丘一脈,應當無事。”
刑如意終于後知後覺的回過神兒來,她一把抓住阿牛,問“你打更的路線呢?是往日你叔叔經常走的那條,還是你自個兒臨時選的?”
“雖是叔叔,可終究隻是本家遠方的叔叔,平日裏也沒有多少的交集。我隻知道叔叔是更夫,卻不知道這更夫打更應該要走什麽路。難不成,打更的路線也是有規定的?”阿牛疑惑的看着刑如意:“這路,也是那道士指給我的,我爲防出錯,還特意畫了簡單的圖在手上。掌櫃的,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