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言房中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驿館中隻點着零星的幾束火把,在冬夜的寒風中,被吹得忽忽悠悠。小小的雪片,從空中懸着落下來。刑如意擡頭望了望天,發現夜色濃的像是一團墨。
門前的回廊上,一張黃色的東西,刺入了她的眼睛。她凝眸看了一看,發現那是一張符紙,對妖怪無用,對惡鬼卻十分的有用。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刑如意緊了緊披風,半轉過身去問了句:“李将軍他怎麽樣了?”
“睡着了!我認識他這麽久,還是頭一回見他說這麽多的話。”常泰說着,掩上了門,也擡頭往天上看了眼:“我原以爲他是不同的。以往見他,雖是來去匆匆,可他十有八九,都是寒着一張臉,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都給人一種拒之千裏的感覺。”
“既如此,常大哥你又爲何與将軍成爲了朋友?”
“大概是緣于他的那些經曆吧?在我還沒有見到他之前,我便聽到了不少關于他的事情。他的姓氏,他的隐忍,他對命運的反抗,以及他在沙場上的不畏生死。這些,既會讓人心生好奇,也會讓人心生敬仰。至少,他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個真英雄。所以,盡管他外表冷漠,極少言語,卻沒有讓人覺得這些有任何的不妥,仿佛李言原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那常大哥平時都與将軍談些什麽?”
“他會給我講一些有關戰場上的事情,我則會給他将一些日常抓捕犯人的細節,偶爾我們也會談論一下朝局,但都是十分隐晦的。因爲在許多事情上的看法與結論一緻,故而才成了朋友。”
“原來如此!”刑如意說着,轉過了身去:“常大哥是衙門裏的人,雖此處與洛陽無法相比,但在某些規制上應該是一樣的。常大哥你,可知道這更夫打更的路線是什麽樣的?”
“這些東西,我從未涉及過,不過這更夫打更,應該走的都是一條固定的線路,且事前也需要在官府中備案。假設,這更夫每日打更,都是由着自己性子來的,不光百姓們不适應,若是臨時發現了事故,官府裏的人,也很難盡快抵達。”
“如意想着,也應該是這樣的,就跟在城中巡邏的官兵一樣,要在某時某刻到達某個地方。那依照常大哥來看,這驿館外,可是更夫必須經過的地方?”
“這是一定的!更夫打更,城鎮當中的主要幹道、次要幹道,人口密集處以及商鋪林立處都是必須要到的。一來是提醒大家防火防盜,二來也是利用這更聲驚吓住某些宵小之輩,他們在欲行壞事之前,好好的掂量掂量。
剛剛在房中時,你也聽李言說了,這雲家集上的驿館,本是他父親的故交,也就是他曾經的老嶽父來到此處安家之後才建下的。因他的這位老嶽父也有一些宗室背景,所以他在的時候,這驿館相當的熱鬧,除了來往的官員以及傳遞消息的斥候等,一些商旅也會選擇在此處下榻。所以,此處也是更夫打更的必到之處。不僅要來,且還要多停留一些時間。”
“更夫的日常便是打更,太陽落山時出門,太陽升起時返家,一天之中,隻有晚上才是屬于他自己的。按說,這夜路走的多了,也難免會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朝廷在擇選更夫時,也會請先生幫着看一看。所選之人,若非命格屬于極陽,便是屬于極陰。
極陽者,尋常妖邪會主動避讓,斷不會主動前去招惹,除非是自己活的不耐煩了,想要刻意的去尋刺激。
極陰者,由于八字屬陰,命格屬陰,所以往往會被妖邪當做自己人而不去招惹。阿牛的叔叔,便是屬于後者。”
“若是照着如意你說的,這更夫原本是不應該有事的。”
“的确不應該!”刑如意斜睨了一眼門廊上的符咒:“我懷疑更夫家中所發生的那些蹊跷事都與一面銅鏡有關,而這銅鏡,十有八九是這驿館的前主人,也就是李言将軍的前嶽父送給自己女婿的護心鏡。那銅鏡之中,藏着一隻既沒有臉,也沒有皮的惡鬼,而這隻惡鬼,極有可能就是李言将軍那位有緣無分,死于非命的未婚妻。”
“你的意思是,這兩者之間是有牽連的?”
“更夫惹禍,應該隻是一個意外。至于這意外的起因,大約與他的貪心有關,但那面銅鏡,絕非是無緣無故就出現在這雲家集的。惡鬼行兇,雖是可怕,但也并非沒有限制。就那更夫家中的這隻惡鬼來說吧,她藏身在銅鏡之中,平日裏行動,也隻能依托着那面鏡子,若是離開的久了,離的遠了,都會耗損自身的陰氣。到時候,莫說是行兇害人了,就連保住自己都難。稍不留神,就會魂飛魄散。
簡單的舉個例子,例如兇宅。宅,之所以成爲兇宅,就是因爲這宅子當中盤踞了惡靈,會給所有入住者帶來災難甚至是死亡。可兇宅這種東西,數百個村落當中,或許才有那麽一個。我們不禁要問,既然這兇宅中的惡鬼如此厲害,她爲什麽隻肯躲在宅子裏頭,而不出去禍害人呢?答案很簡單,因爲這宅子,既是滋養她的地方,也是圈禁她的地方。”
“由此推論,那銅鏡,也就是囚困着将軍前未婚妻的地方?”
“不錯!那面銅鏡既是她的家,也是她的牢籠。所以,但凡她出現的地方,必定會有那面銅鏡在。反之,隻有當那面銅鏡出現時,她才會跟着一起出現。常大哥你難道沒有發現,這更夫家發生事情,恰恰是在将軍攜着木兮夫人到來之時。如若我猜的不錯,那面銅鏡原本就是随着李言将軍的車馬一同來的,隻是不知爲何,竟落在了驿館外頭,又被更夫當做寶物給撿了回去,由此才引出了更夫家種種的事情。”
刑如意說完,又指了指門廊上的那紙符咒:“常大哥你一向都極擅觀察,那麽也應該早就注意到了這裏張貼着的各種符咒。”
常泰點點頭:“可這些東西,落到我的眼睛裏都是一模一樣的鬼畫符,我壓根兒看不懂,它們都是做什麽的。剛出來時,我便想着問一問你,看着符咒有什麽作用。若是這驿館中不安生,我便留下來,多少也能有個照看。”
“照應的話就算了,若這驿館當中真的有事,常大哥你也幫不上什麽忙。”刑如意說着,沖常泰做了個鬼臉,也算是化解了常泰聽到這句話後可能出現的尴尬。
“這符咒,我原本也不是十分了解,隻是在洛陽時,被狐狸抓着硬塞了不少這方面的知識。恰好,殷元與李茂都是對此感興趣的,于是連帶着,也算是會認、會寫,會畫幾道符,眼前這柱子上貼着的就是其中的一道。此符名爲殺鬼符,也叫惡鬼符,是專門用來降服惡鬼的,與之對應的還有一道咒語,名爲殺鬼降魔咒。”
刑如意說着,走到院子裏,站在那個正當值的官役前,笑眯眯的問他:“大哥你可會念殺鬼降魔咒?”
官役點點頭。
“可否念給如意聽聽?”
“天元太一,精司主兵。衛護世土,保合生精。華衣繡裙,正冠青巾。青龍左列,白虎右賓。佩服龍劍,五福之章……黃龍降天,帝壽所期。景霄洞章,消魔卻非。急急如律令。”
官役一字不落的念完,刑如意也一字不落的聽完。
“沒錯,如意之前聽過的殺鬼降魔咒好像也是這麽念的。多謝這位大哥了。隻是如意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刑如意先是行了個禮,然後在官役略帶不安的眼神中,又開口問了句:“這殺鬼降魔咒,可是你們人人都會念的?這咒語又是何人教的?是将軍夫人嗎?”
“姑娘怎麽會以爲是将軍夫人?”官役說着,擡頭向樓上看了眼。
刑如意知道,将軍夫人木兮,孤身一人住在二樓。此時,二樓尚亮着燈,憑着木兮的本事,她與官役之間的對話,她肯定是一字不落的全部都聽進了耳朵裏。顯然,官役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神情不安,才會下意識的擡頭去看二樓。
刑如意見狀,壓低了聲音,再湊近了一些,問:“你可是将軍府的老人?放心,我剛剛問的這些問題,也是爲你們家将軍的安危着想,就算是将軍夫人聽到了,她也不會怪罪你的。況且,這些問題,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
“可這些咒語并非是将軍夫人教給我們的。”官役同樣輕聲的回着:“真的不是!将軍夫人一向都待在将軍的身邊,她既不會,也沒有心思去顧慮将軍之外的事情。這符咒,是街上一個算命的道士教給我們的。我們講事情與将軍夫人說了,她隻瞧了一眼,便默允了。說隻要是爲将軍好的事情,隻要是能讓将軍的病情有所緩解的事情,她統統都願意嘗試。”
官役的話音才落,刑如意便聽見樓上有所動靜。她擡起頭,正好看見木兮推開了窗子,用那雙既好看,又帶着幾分清冷的眸子瞅着她。
四目相對,木兮的嘴角微微上揚,“如意姑娘,可願意聽木兮說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