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閉着眼睛,幽幽的問。
刑如意看看李言,又看看常泰,不知道這個問題該如何回答。正當她私下揣度着李言心思的時候,李言自個兒又幽幽的開了口。
“我見過!”
簡單的三個字,卻讓刑如意莫名的心頭一顫。她忽然就想到了在更夫家中見到的那個既沒有臉,也沒有皮的女鬼。那個女鬼,本是李言的未婚妻,卻陰差陽錯嫁給了李言的随從,之後謀害親夫,又被親夫的家人所害,最終變成了厲鬼,被囚困在那面銅鏡之中,而将軍夫人木兮的臉上,卻恰恰帶着一張人皮面具。
李言似乎很不喜歡木兮,除了自身被病痛所纏,性情大變之外,興許也跟木兮的那張臉有關。
木兮的臉,難不成是從那個女鬼身上剝下來的?
想到這裏,刑如意感覺自己有些莫名的心煩,且這心煩當中還摻雜着一絲絲的涼意。
李言大半天都沒有聽見刑如意的回應,于是緩緩的睜了眼:“如意姑娘莫非是被李言剛剛的話給吓着了?”
“哦?沒有!隻是有些奇怪。若是旁人說這些話,如意不會覺得有什麽,可将軍您……”
“可李言是個将軍,是個在戰場上揮刀屠戮的人。所以,打從李言口中說出這些話來,便會讓姑娘覺得奇怪,覺得匪夷所思是不是?”
“将軍嚴重了,鬼魂之說,原本就是信者有,不信者無。如意與将軍一樣,都屬于相信這世上有鬼的那一類人。可在如意心中,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摸不着看不見的鬼怪,而是人心。相信将軍您也一樣,對于人心難測的恐懼隻怕更甚于那些東西。”
“沒錯!如意姑娘說的這些,倒是與李言心中所想,不謀而合。鬼怪害人,尚且還能化解,若是人心惡毒,隻怕是防不勝防,躲無可躲。”李言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目光在那半截指甲上稍作停留之後,又立刻移開。
刑如意也随着看了一眼那半截指甲,他知道李言要開始講這些半截指甲的故事了,所以她屏住呼吸,耐心的等待着。
李言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開口說道:“如意姑娘既是常兄請來的,那麽李言的那些往事,姑娘你多多稍稍也應該知道一些。”
刑如意摸不準李言問的是他的背景、身世還是與未婚妻有關的事情,但他既那麽問了,還順帶着将常大哥也牽涉其中,她隻能老老實實的承認,關于李言的某些事情,她的确是知道的。隻不過,那些事,不是常大哥告訴她的,而是狐狸。但這一點,她沒有必要讓李言知道。
“大約是在一年前吧,我的未婚妻因爲一個人爲的錯誤,嫁給了我的随從。作爲将軍以及未婚夫,我心中卻是有些憤怒,但仔細想想,這件事終歸是我錯在前頭。若不是我匆忙返回邊關,若不是我自以爲是的留下那個自認爲是最能相信的随從,這樣的錯誤興許都不會發生。
大錯既成,我也隻好将錯就錯,成全了他們二人。至于旁的事情,我無暇多想,因爲邊關戰事又起,我必須盡快返回,且要全力以赴。
我雖挂着将軍之名,但我自己心裏很清楚,我并非絕佳的将才,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着拼勁全力,靠着以命相搏得來的。戰場雖險,但卻并非人人都不怕死,遇到我這麽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自然要比旁人強上一些。
那場仗打的很辛苦,也很艱難,但它卻最終成就了我今時今日的地位。說起來,倒是真有些富貴險中求的意思。”
李言說着,自嘲的笑了笑。
“在我還沒有登上将軍之位的時候,旁人會說,你看看李言,一個李家正兒八經的宗室後裔都這麽的努力。可等我坐上将軍之位了,旁人又會說,你看看李言,若不是他姓李的話,怎麽可能當上大将軍。
對,在我沒有成功的時候,他們看的是我的笑話,是我明明應該富貴,卻隻能與他們一樣在軍營中吃着難以下咽的飯菜,提刀上馬在血雨腥風中與敵人搏擊的小可憐樣。即便是受傷,換來的也不是安慰與關心,而是嘲諷與戲弄。
當我成功的時候,他們第一時間想到的也不是我的奮勇殺敵,而是我的姓氏。他們會用各種眼神,各種語氣在背後嘀咕我,說我是蒙了祖蔭,說我比他們強的地方僅僅隻是因爲我姓李,在我的身體裏面,流淌着的是與我朝太宗皇帝相似的血液。
悄悄,這就是人心,這就是人性。所以我成功了,我坐上大将軍的寶座了,他們都沒有真心誠意的恭喜我,覺得這是我這麽些年應該得的,而是嫉妒、憤怒、偏執,甚至不惜動一些歪腦筋,爲的就是将我再從這個座位上拉下去。哪怕,他們這一生都與将軍的寶座無緣,他們也不想看見我坐在上頭,不想看見我這個曾經被他們嘲諷過,奚落過的人坐在上面。
如意姑娘你不是問我這斷掉的半截指甲是怎麽回事嗎?就是因爲我的将軍之位,我的将軍之名,讓某些人看不過眼,于是精心的設了一個局,而我竟沒有看破。”
李言說:“我永遠都無法忘記,我的這半截指甲是怎麽掉的。”
“将軍您,是否需要休息一下?”刑如意見李言有些過于激動,情緒又是跟着大起大落的,難免會影響到他的病情,于是規勸着,想等他的情緒緩一緩再繼續。可李言,搖搖頭,拒絕了。
“我剛剛說了,那場助我成爲将軍的戰局十分的慘烈。許多的士兵活着上了戰場,臨了卻連一副完整的骨架都拼湊不出來。放眼望去,不是沾着血的骨頭,就是沾着血的肉,那樣的場景,恐怕隻有地獄才可以比拟了吧?”
刑如意不忍李言失落,隻在心中默默的補了句:“冥君雖有些不大靠譜,但地獄還是蠻好的,所謂的十八層地獄,也沒有傳言中那麽可怖。大多數去到冥府的人,都會乖乖的喝下孟婆湯,急匆匆的趕往自己的下一世。偶爾也會遇見那種執拗的,冥君也不急,直接安排鬼差帶着他遊曆生前的種種,尤其是讓他不停的回看自己生前最痛苦的那一幕。再強大,再執拗的鬼魂也受不了這個。頂多看個三五次,那些鬼就會哭着求着冥君安排他們投胎了。
所謂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你不投生,哪有機會是不是?
生前大奸大惡之徒,也的确會被送往十八層地獄,但懲罰遠沒有傳說中那麽的血腥和恐怖。例如生前是長舌婦的,冥君隻要施法讓她說不出來話就行。若是生前謀害了自己公婆、丈夫的,更好辦,在地獄裏設個場景模拟,再将對方的身份用法術調換一下,多經曆幾次,就算沒有幡然悔悟吧,也差不多。那種虐待兒媳婦,苛責旁人的,這種方法也很适用。
實在冥頑不靈的,也不用在十八層地獄裏關着,直接丢到黃泉裏,讓黃泉水幫他松松骨頭,拉拉皮什麽的。若剛好遇見冥君心情不爽,則會直接安排鬼差将其丢入畜生道,哪種畜生最慘,挨刀最多,死的最快就讓他投那個。大不了前腳扔出去,後腳收回來,接着再讓鬼差給丢出去。地府一日,人間十年,不過冥君喝杯茶的功夫,就能讓這個冥頑不靈的家夥在人間經曆數十年的被屠殺之苦。縱然他心理防線再強,爲人再兇,也抵不住被冥君這麽折騰。
所以,冥君的不靠譜,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地府太閑,而地府之所以很閑,又跟冥君這些不靠譜的招數有關。”
想到冥君,想到自己在地府裏遇見的,看見的那些奇葩事兒,刑如意的心情就不由得跟着愉悅起來。可這種愉悅,是李言所感受不到的。他死死的盯着自己的那半截指甲,整個人恍如陷入到了一個黑色的漩渦當中,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陰沉的氣息。
那時,他最信任的副将就站在他的身旁,“将軍,軍醫說了,那預防破傷風的藥就藏在這具棺木中。将軍也知道,此次戰役不同以往,受傷的将士之多,也是以前的數倍。這天,馬上就要轉涼了,若是不能及時控制病情,隻怕敵軍再犯時,我們已無将可使,無兵可用。”
破傷風的威力,李言是知道的,所以他才會不加猶豫的便聽從軍醫的安排,帶着自己最信任的副将,來到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你可知那味藥是什麽?又爲何會藏在這具棺木當中?”
“這個,末将倒是聽軍醫提起過一些。”副将将自己的聲音壓得很低,“這味藥名爲鬼蠶,是用鬼棺當中所孕育出來的鬼桑喂養的。這鬼蠶好養,但鬼棺和鬼桑卻不好尋。軍醫他也是多方打聽,才從一個遊方道士口中探知有這麽個地方的。請将軍您後退一些,這開啓鬼棺的活兒,由末将代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