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言的眼神,大多數時候也都是死氣沉沉的。隻有在回答問題時,才會偶然間的閃爍出一絲的光芒,透出一絲的生氣來。
所謂醫者行醫,有四道程序,那就是望聞問切。這望,是指觀氣色;聞,是指聽生息;問,是指詢問症狀;切,則指的是摸脈象。刑如意不是正經的醫者,她所謂的看病救人,一方面依賴的是幼年時随着家中長輩學習的那些中醫知識,再有就是穿越之前,自己胡亂看的那些東西,因爲有了鬼術作爲輔助,所以半蒙半混的才有了今日的“刑氏傳奇”。
其實,刑如意自己心裏清楚,她的那點醫術,擱到盛唐任何一家藥鋪裏,都隻能屬于學徒級别的。不同的是,她擁有鬼術,但這樣的秘密,又不能随随便便的告訴别人。所以,在李言面前,她也總要裝出一副神醫的正經模樣來。
望與聞進行過之後,刑如意打算開始進入“問”的階段,可眼前畢竟是個将軍,這開口的第一句話要怎麽說,她心裏還沒有想好,于是低頭,清了清嗓子作爲掩飾。也就在低頭時,她看到了李言擱在卧榻邊緣的手。
李言右手食指呈現出明顯腫脹的迹象,顔色青中帶黑不說,且這食指上竟隻有半枚指甲。
按說,李言是武人,自小生在邊關,長于軍營,又在沙場征戰多年,這身上有些傷痕也屬正常。可偏偏,這半枚指甲,讓刑如意在心中泛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如意有句話想要問将軍,若是有冒犯之處,還請将軍勿怪。”
“如意姑娘有話就問吧。”李言閉眼又睜開,整個人顯得有些疲累:“我與常兄也算是知己,他既視你爲妹妹,那我這裏,也就不會難爲你。況且,是我要求你爲我診治的,這病人與大夫之間的事情,你不說,我也懂。畢竟,久病成良醫,而我病的日子,已經夠久了。”
“如意想問一問将軍,您這食指上的指甲是怎麽掉的?”刑如意說完,又補充了一句:“這個問題,不見的就與将軍您的病情有關,純粹是如意自己好奇而已,所以将軍您若是不想回答也無妨。如意能夠理解,也不會勉強。”
“不勉強,隻是半枚指甲,沒有什麽不可說的。我倒是奇怪如意姑娘你,爲何想要問這個問題?”
“本能吧!”刑如意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半枚指甲上:“人的指甲,屬于人體上比較堅/硬的部位之一,但由于它特殊的位置,受傷、受損也是難免。就說如意我吧,小時候頑劣,就經常砸到自己的手指甲、腳趾甲什麽的,但頂多過個十天半個月,這新的指甲就會慢慢生長出來,然後一點一點頂替破損的指甲,直到恢複如初。
将軍這指甲不像是新傷,可若是舊傷,也不應沒有絲毫恢複的迹象。畢竟,在神都洛陽,将軍大人您的一切都是由宮中禦醫照看的,所以……”刑如意擡起眸子,看着李言淡淡一笑:“所以如意猜測着,您這應該也是舊傷,且宮中的禦醫對其同樣束手無策。”
“不愧是我常兄喜歡的姑娘,這觀察能力果然不同一般。”李言說着,竟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來:“不瞞姑娘,我這傷的确是舊傷,且與我這病也有着一些關系。”
“哦?”
“如意姑娘既是名滿神都的女神醫,那麽對于破傷風這個詞,應該也有所了解吧?”
“破傷風?”刑如意在腦海中想了一想,“大概知道一些。這破傷風是與創傷關聯的一種特異性感染。簡單來說,各種類型和大小的創傷都可能受到污染,特别是開放性骨折、含鐵繡的傷口、傷口小而深的刺傷、盲管外傷、火器傷等更容易受到破傷風梭菌的污染。”
刑如意說到這裏時,突然停了下來,因爲她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說了很多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詞語,于是口吻一轉,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若是遇到這幾種創傷,就會更容易患上破傷風。在民間,因爲貧困以及舍不得花錢買藥等原因,許多人都會選擇在受傷之後用泥土、香灰、柴灰等土法敷傷口,結果卻是更爲嚴重,也更爲容易患上這種病症。”
“如意姑娘剛剛說的這些,與宮中那些禦醫說的一樣。姑娘應該知道,這所謂的骨折也好、含鐵鏽的傷口、傷口小而深的刺傷、火器傷等等都是戰場上避免不了的,所以我們這些當兵打仗的,除了要在敵人的刀口下求生存,還要保證不患上這破傷風。因爲就算營帳中有軍醫,也無濟于事。”
“因爲軍醫的醫術不行?”
“這隻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大多數時候,我們也跟你口中的那些鄉民一樣,都要靠着塗抹泥土、香灰來自行療傷。
這塞外邊關,戰事頻頻,寫成折子遞上去,莫說皇帝沒有什麽感覺,就是京城裏的那些官員們,也都不會有什麽特别的感覺。因爲他們沒有上過戰場,不會了解戰場的殘酷,更不會了解底下人的辛苦。在他們眼中,死傷一百與死傷一千都隻是個數字,不是我們眼前所見的屍骨遍野,血流成池。所以,他們一層層的克扣軍需,莫說是藥材,就連吃的糧食,也隻是僅僅果腹而已。”
李言口中所說的這些,刑如意也沒有多大的體會。她對于戰場的了解,全部都來自于後世的那些影視劇。就像李言說的,沒有到過戰場的人,沒有經曆過硝煙彌漫的人很難真正的去體會戰場的殘酷。她覺得自己喉嚨有些幹,胸中有些激昂,有些憤慨,又有些想要安慰李言的沖動,可偏偏,當她的目光與李言深凹的眼睛對視時,什麽情緒都表達不出來了。
她隻是低了頭,輕輕的咳了咳。
“如意姑娘不必覺得有什麽,你是醫者,救死扶傷是你的責任,我是軍人,護衛家園是我的責任。”李言說着,輕輕的閉上了眼睛:“李言想再問姑娘一個醫者的問題。這若是患了破傷風,可會出現什麽不一樣的症狀?”
“實不相瞞,如意此生,尚未見過真正的破傷風,所知也僅限于書中的理論,不知道當不當真。”
“隻是随意的聊聊,如意姑娘不必認真,隻需将自己所知道的講出來就是。姑娘沒有見過這種病,李言見的卻很多,所以姑娘講的話,李言自會判斷。”
“若是患了破傷風,病情較緩者,在發病前可出現全身乏力、頭暈、頭痛、咀嚼無力、局部肌肉發緊、扯痛等症狀。就類型來說,這破傷風也可分爲兩種。一種是局限性破傷風,具體表現爲創傷部位或面部咬肌的強直與痙攣。”
刑如意一邊說着,一邊指向自己的臉,還順帶着做出一些解釋性的動作。
這樣認真的女醫者,李言還是頭一回見。他睜着眼,眼中帶着一絲探究,一絲好奇,甚至是一絲微微的喜悅。恍然間,他似乎明白了常泰如此喜歡眼前這位姑娘的理由。
她,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刑如意忙着回憶跟破傷風有關的知識。眼下的她,有些臨時抱佛腳的心虛感,壓根兒就沒敢再與李言對視。
這從戰場上厮殺出來的将軍,其觀察力,洞悉人心的能力,肯定是不差的,而她還沒有學會如何完美的掩飾自己的心虛,回避是最佳選擇。
“這第二種類型,叫頭面部破傷風。其由頭部外傷所緻、面、眼及舌下神經癱瘓者爲癱瘓型。通俗一點來講,就是面部肌肉僵硬,無法做出例如哭、笑、憤怒等一些表情,眼睛張合都會十分困難,舌根發硬,講不清楚話,或者直接就講不出來話。想對應的,非癱瘓型則會出現牙關緊閉,面肌及咽肌痙攣等症。”
“那……有沒有可能出現第三種?”李言專注的看着刑如意的眼睛。
“将軍的意思是——”刑如意頓悟:“将軍的病,莫非是由這破傷風所引起的?”
“我不知道!”李言輕扯嘴角:“軍醫是這麽說的,也是這麽治的,而我至今都不清楚自己所患的究竟是不是破傷風。就如同我剛剛與姑娘說的那般,對于破傷風,我十分的了解。雖然我了解的不是姑娘你所了解的那些,但我見過太多患了這種病症的人,也太清楚患了這種病症之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可我,既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所以,我撐着,也是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答案。”
李言說完,深深的望了一眼刑如意。
“如意姑娘你,能否給予李言這個答案?”
刑如意感覺自己喉嚨有些發幹,不是因爲李言的目光,而是因爲李言剛剛問出的那句話。一個将軍,一個戰功赫赫的将軍,一個曾經跨着戰馬在萬軍之中取敵軍首級的大将軍,如今,竟用這雙曾讓敵軍害怕的眼睛,望着自己說:“如意姑娘你,能否給予李言這個答案?”
這個答案不涉及朝政,不涉及軍情,甚至不涉及李言,僅僅隻是一個患者在問醫者:“我得的是什麽病?”
刑如意忽然覺得自個兒鼻子有些反酸,她回看着李言,點了點頭說:“好!如意答應将軍,一定會給将軍您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