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時,一切的光亮都不見了,隻剩下潛伏在黑夜中的眼睛,灼灼的盯着你。民間傳說,破曉時分也是鬼魂回家的時間,在這時爲了避免生人與他們相見,神靈便用黑暗遮住了凡人的眼睛。
此時,雲家集的天正接近破曉。
更夫的妻子循着往日丈夫打更的路線,穿過小巷,走到一條更爲寬闊的街面兒上。她穿着一身黑衣,表情木然,臉上則像是糊着一張蒼白的紙,在紅燈籠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奇怪。
她一邊走,一邊喚着丈夫與兒子的名字,隻是每喊一聲,她的聲線都會拉的格外長。在寒冷的冬夜裏聽起來,有些讓人瘆得慌。那些被叫喊聲驚醒的大人們,都不約而同的将自己的孩子裹進被子裏,雙手捂住孩子的耳朵,眼睛則穿過黑暗,望向窗外。仿佛也在恐懼着什麽。
陰冷的風從阿牛的頭頂拂過,他縮澀着身子,蹲在路邊,用雙手小心翼翼的護住香頭的那一點紅。
按照刑如意的吩咐,他與嬸娘找到了雲家集中最爲高壽的兩位老人,托請她們幫忙制作寒衣。可緊趕慢趕,還是隻做出了兩件,所以餘下的這個路口,就隻能由他自己守着。
冷風鑽進阿牛的頸子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唾沫星子落到香頭上,紅光似乎暗了些。阿牛心急的低下頭,趕緊沖着香頭吹了兩口氣,見紅光恢複如初,才松了口氣,身子軟軟的坐到了地上。
一股涼意,透過臀部,順着脊柱向上攀爬,阿牛忍不住搓了搓手。就在這個時候,一陣風吹來,身旁的枯草随風而擺,嗖嗖的聲音連成一片,阿牛的臉立刻變白了。因爲他感覺,好像有什麽東西,趁着風聲起來的時候,貼到了他的後背上。
“咔嚓!”
一道雷聲自半空炸起,阿牛下意識的捂住耳朵,同時擡眼向上望去。
漆黑的夜裏,一雙猩紅的眼睛,與他對視着。
阿牛張嘴驚叫,身子一歪,便斜斜的超前倒去。跟着他聽見了一聲細微的響動,然後鼻子聞見了一股濃烈的酒味兒,最後是一個醉意朦胧的帶着怪笑的聲音。
“折了!折了!你烤火的香折了!”
阿牛随即反應過來,自個兒眼前站着的并不是什麽荒野裏的鬼怪而是一個醉醺醺的人。他随即翻起身子,借着破曉前的那一縷微光,看向地面。
地面上,散落着幾段香,香頭依然燃着,小小的紅光,也像是一隻帶着嘲諷的猩紅的眼睛。
“混蛋!”阿牛氣急,朝着醉漢撲過去:“讓你吓人!我讓你好端端的出來吓人!”
“鬼!鬼來了!”眼前這醉漢雖然看上去腦筋有些不大正常,但在面對着阿牛的追打時,身形卻是異常的靈活。他一邊閃躲,一邊嘻嘻的笑着:“香折了,鬼來了,你們就要倒黴了!”
“你才倒黴!你個混蛋要倒大黴!”阿牛見自己壓斷了香火,知道已經壞了事,心中本就是又怕又急。聽見醉漢這麽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看準了醉漢移動的方向,使勁的往前一撲,将其壓在了地上,劈頭蓋臉的就是一頓打。
随着遠處傳來的公雞打鳴聲,天也漸漸的亮了起來。打累了的阿牛翻身躺在地上,心中思索着該如何去跟刑如意交代,又如何去跟嬸娘交代。他守着的香斷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到嬸娘的叫魂,叔叔與侄子的魂魄還能不能被叫回來。
心裏越想越亂,加上自己苦哈哈的熬了大半宿,眼看着天就要亮了,竟被這個醉漢鬧騰的功虧一篑。想到這裏,心中就忍不住有些發狠,索性一個翻身,又撲到醉漢身上,準備再次開打。
可手剛剛揚起來,阿牛就怔住了,因爲眼前的這個醉漢他認識,是胡家的大老爺胡大。
娘去世之後,他從山裏搬了出來。回到雲家集的第一天,便遇見胡家在辦喪事。說起來,這胡家辦喪事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光是這胡大的妻妾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個。在雲家集上有句歌謠,說是胡家風水奇,老大愛娶妻,三月娶一個,四月辦葬禮。可他回家那天,遇見的葬禮是給胡家的二老爺辦的。
聽說,這二老爺是突然亡故的,所以辦葬禮的方式也與别的不同。這棺材是尋常大小的一倍也就罷了,畢竟胡家有錢,死的又是二老爺,棺材大一些也能說的過去。可這棺材上,竟還蓋着一塊白布,白布上畫着一些亂七八糟的線。聽旁邊看熱鬧的老人說,那是壓棺符,雖蓋着的是棺材,但其實是在壓裏頭的東西。這胡家做事一向邪性的很,沒準兒這二老爺不是因病而亡,而是被什麽邪物取了性命。
想到丁丁,阿牛心中也是一陣猛寒。正打算轉身離開時,忽然看見在那些擡着靈柩的人中間還多了一個人。之所以會感覺那個人是多出來的,一是因爲他手中并未拿着什麽東西,二是他太老了,老到胡家壓根兒就不會請他來做事。
阿牛想到這裏時,就不由自主的朝着那個人多瞟了兩眼。那是個已到知天命年紀的老人,穿着黑色的棉布衣裳,也擡着一雙冰冷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
“那個人是誰?”阿牛被那雙眸子瞧的有些不自在,用手輕輕扯了扯身旁一同看熱鬧的老人,“我瞧着那人眼生,也不像是胡家的人,怎麽好端端的竟站在人家的送靈的仆從當中,多奇怪啊。”
“奇怪的人?哪裏有,我怎麽沒有瞧見?”
“就那個老頭,穿着一身黑棉襖的,站在靈柩左邊的那個。”
阿牛剛想用手指指給身旁的人看,卻發現那個原本看着他的老人不見了。
“見鬼了!見鬼了!”阿牛的頭皮一下子就炸開了,他慌忙轉身,朝着如意胭脂鋪奔去了。到了鋪子裏,李茂隻瞧了他一眼,就遞給他許多的幹柳樹葉,讓他泡水去晦氣。
事後,他也曾含糊的對掌櫃的提起過這件事,掌櫃的隻瞟了他一眼,告訴他,那老人興許是冥界的接引人。按說,凡人是看不見接引人的,但阿牛剛剛喪母,又是從山裏出來的,身上難免也會帶着些陰氣,所以才能看見那個老人。
雖然,他那麽直愣愣的盯着人家是有些不禮貌,若是遇見那種小氣的接引人,少不得還要捉弄他一番。不過他既已經知道錯了,在心裏向人家默念幾句抱歉的話也就是了,不必放在心上。
掌櫃的雖說的簡單,可阿牛的心還是懸了幾日,見并無事情發生,這才逐漸的淡忘。如今,在這荒郊野地裏竟遇見發了瘋的胡大,阿牛心中也是說不出的怪異。他想了想,還是将胡大硬拖着帶回了嬸娘家。阿牛知道,這個時辰,掌櫃的必定還在。不管是折了香的事兒還是胡大的事兒,隻有掌櫃的才知道要怎麽辦。
刑如意一直待在更夫家中,等阿牛與更夫的妻子一前一後的離開之後,她便用鬼術仔細的在更夫家探查了一番。發現更夫兒子的魂魄,就留在家中,并未離開,于是就用引魂之法,強行将他的魂魄塞回體内。至于更夫本人,情況則有些奇怪,他的魂不像是丢了,倒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吃了,而且吃的還不是很幹淨,倒像是有些挑食。
刑如意蹙了蹙眉,卻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那腳步聲密密麻麻,不大像是人的。等她走到窗口一看,發現院子中似卧着一個什麽東西,待看清楚之後,不由得全身一陣發麻,一股寒意直接從頭頂蓋落了下來。
刑如意自認爲擁有了這身鬼術之後,她就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這世上還有兩樣東西是她最怕的。一種是那種軟趴趴的軟體動物,例如蛇,而另外一種就是這種長着密密麻麻腳的,例如蜈蚣。
現在,就有一隻碩大的蜈蚣趴在更夫的院子裏。它通體黝黑,數不清的腳像是冬季裏幹枯的黑色藤蔓,緊緊的抓在地上。刑如意順了順氣,深呼吸,仔細的觀察着那隻蜈蚣的動向,可看來看去,她卻沒有看見這蜈蚣的頭在哪裏。
正想着,院子裏的那隻蜈蚣開始移動了。它蠕動着黑色的身體,快速的朝着房門這邊爬來。那密密麻麻的腳步聲聽的刑如意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她緊張的盯着那團黑色的正在移動的東西,心中一瞬間盤算了數十種可以消滅它的辦法,可偏偏,因爲内心深處對于這種動物的恐懼,讓她的雙腳竟移動不了分毫。
就在刑如意緊窒呼吸,等着蜈蚣破門而入之時,那隻蜈蚣卻在房門前停了下來。蜈蚣像是知道刑如意站在窗口看着它的一般,它側了側身子,對着窗口慢慢的擡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