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睜開了眼睛,就在她的刀尖即将刺入驢子的心髒時,她所有的動作全部戛然而止,連帶着整個廚房中都是靜悄悄的。隻有竈台中的火苗,還在“噗呲”、“噗呲”的跳着,響着。
“哐啷!”凝香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她臉上帶着淚,慢慢的朝着驢子跪了下去,然後伸出手去,抱住驢子的脖子,溫柔的問着:“很疼,是嗎?”
驢子喘着粗氣,發出低低的悶哼聲。
“放心,我不會殺你!”凝香抽泣着,嘴角卻綻出一抹小小的笑容:“那時候我不忍心殺你,現在也還是不忍心。他們都說,人是多情的,可在我看來,我們這些做妖怪的要比你們這些人更多情,也更長情。”
凝香說着,望了一眼刑如意:“雖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我知道,你看出來了,是嗎?”
刑如意點了點頭。
凝香笑了,她緩緩的松開手,起身,在驢子身上輕輕點了一下。那驢子竟變作了一個男人,一個卧躺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男人。
小夥計與廚子都看傻了眼,刑如意給凝香使了個眼色,凝香揮揮手,便讓那兩個睡了過去。
“如意,這是怎麽回事?”
“常大哥你也經曆過那麽多事情了,應該明白,凝香她與你我不同,她不是尋常的人類,而是一直妖。至于地上躺着的那個,喏,也就是正在半死不活哼哼唧唧一點男人樣子都沒有的人,就是凝香那個失蹤了差不多三年的丈夫蘇廣才。他因爲負了凝香,被凝香變成了驢子關在驢棚當中,所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無論官府怎麽去找,都找不到。”
常泰雖有些震撼,不過就像刑如意說的那樣,最近這一兩年他也經曆了不少的事情,稍微的震撼之後,立馬就恢複了平靜。
“如意姑娘是嗎?”凝香看着刑如意:“你說的沒錯,我是妖,也是我把這個男人變成驢子的。其實,我最初是打算殺了他的,可最終,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山腳下那副驢骨架應該是劉氏的吧?因爲是驢的骨架,所以那些衙役們也不會刻意去分辨究竟是公驢還是母驢。所以,當年也真的是這個蘇廣才席卷了你全部的家當跟着劉氏私奔了,而你追到山腳,将他們二人都變成了驢子。劉氏,你自然是不肯放過的,蘇廣才你原本也不想放過,但最後關頭還是心軟了,是嗎?”
“是,我心軟了,我想到了他當初對我的好。”凝香淡淡的笑着,笑容裏卻夾帶着哀傷:“我本是在山中修行的,也從未想過有一日要出山,可母親告訴我,在山中修行,修的隻是術法,而不是本心,想要精進,便要到紅塵俗世中走一走,看一看。
于是,我出山了。可出山沒多久就被人給騙了,然後賣到了青樓裏面。起初,我是懵懵懂懂的,也不太清楚那青樓是個什麽樣的地方,漸漸的我知道了,但我覺得哪裏還算有趣,我見了很多人,聽了很多的事情,也越來越活得像是個真正的人類。
時間一晃,就是一年,我厭倦了那裏,想要離開。我是妖,我想要去什麽地方,沒有人可以攔得住我,青樓的媽媽不行,那些打手也不行。可偏偏,就在我想要離開的那一天,遇見了他。”
凝香說着,指了指仍舊卧躺在地上的蘇廣才:“他像個傻子似的,看見我的第一眼就呆住了,然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幫我贖身,還說想要把我娶回家做娘子。我本以爲他是開玩笑的,結果這個傻子當真拿出了身上全部的銀錢,交給了青樓中的媽媽。可惜,最後還是差了那麽一些。
媽媽看他也是誠心誠意的,就提出讓他在青樓中幫工半年,他竟然也允了下來。每日在青樓倒茶端水,做些尋常小厮做的活。空閑的時候,還要被樓裏的姐妹取笑。可他呢,絲毫不介意。漸漸,我也對他生了好感,當真放棄了要離開青樓的念頭,然後就那麽等着他把我給贖出去。之後,我随着他來到紙店,以天爲媒,以地爲證,結成夫婦。
我也知道,我是妖,他是人,人妖殊途,我們是不可能有結果的。可感情的事情,哪會真的那麽理性。我明知道自己應該離開,明知道自己不該眷戀,更不該貪戀他那對我僅有的一點點好,可還是放不下。當他把劉氏領進門,并與劉氏一同打罵我的時候,我當真覺得我才是那個可憐的人類,而他是傳說中的妖。”
“沒錯,人有的時候比妖可怕,而很多的妖其實比人都要善良。雖然我也是人類,不過我并不袒護人類。”刑如意說着,又看了一眼蘇廣才,問凝香:“你把蘇廣才變成驢子的這些年,也在盡心盡力的照看着他的母親是嗎?你之所以沒有離開這家龍門客棧,一是心中仍舊有些舍不下這個負心漢,二是擔心你走了之後她的母親無人照看。”
凝香看着刑如意,沒有回應。
“常大哥之前去做過調查,在蘇廣才失蹤的這些年裏,他的母親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那是一個非常固執的老太太,若非是她信得過的人,願意親近的人,是不會那麽坦然的去接受對方幫助的。
尤其,在一年多以前,老太太患上了一種不治之症,需要大量的銀子來幫她治病。你從蘇廣才那裏取回來的銀子,幾乎也全都用在了爲他母親治病這件事上,但老太太的病一日不好,你需要用錢的地方就一日不能少。所以,我猜測着,這院子當中的毛驢,也是跟老太太的病有關的,是嗎?”
“如意姑娘果然聰慧過人,從進門到現在還不足一個時辰,我這龍門客棧中的大大小小,裏裏外外竟都被姑娘你看了個透徹。沒錯,是我挑選了入住的一些客人,将他們變成了毛驢,然後販賣給走腳的商客,所賺的銀子,也的确都用在了我婆婆的身上。
蘇廣才雖然對我不好,但我婆婆她從未苛責過我,我做的這些,也都是應該的。不過我終歸是害了那些人的,這些,凝香也不否認。這位常公子既然是衙門裏的捕快,估摸也是來抓凝香的吧?您放心,待凝香将這裏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後,就随幾位回去。”
若凝香隻是個尋常的凡人,犯了法,常泰自然要将其拘拿回衙門,可如今她是妖不是人,就算拘拿了,當真能夠被審判嗎?就像凝香剛剛說的,她是妖,她要去哪裏,沒有人攔得住。哦,不,或許如意能攔住,不過依照如意的性子,這樣的“閑事”她未必肯管。既然攔不住,他抓了又有何用?
常泰一邊在心裏想着,一邊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刑如意瞄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心裏在盤算什麽,于是低頭,掩住了嘴角即将溢出來的笑容。
“凝香你誤會了,我們來,的确是因爲那些在客棧中發生的失蹤案,但卻沒有想過要将你捉回去。況且,就算是捉回去了,那縣衙的大牢也未必能夠關的住凝香你吧?”
凝香低頭不語,顯然也是被刑如意說中了。就算她此時心甘情願的跟着常泰回去,到了夜晚說不定那牢獄中就已經不見了她的蹤影。這若是抓不到犯人,縣太爺不敢說常大哥什麽,畢竟這樁案子是他們縣衙門自己的案子,常大哥不過是路過,順手幫個忙罷了。
可若是捉了個人犯回去,這人犯還無緣無故的在大牢中失蹤了,常大哥就算是身上長了十張嘴都說不清楚。就算他說清楚了,縣太爺會信嗎?旁的人會信嗎?到時候,幫的忙人家不領情不說,還要給自己惹一身的非議。這種虧本的買賣,刑如意不會做,更不會叫常泰去做。
常泰顯然也是想清楚了這一層,隻輕聲的咳了一咳,對着凝香道:“如意本身就是大夫,蘇老太太的病,不妨讓她去看看,就算治不好,也能幫着控制控制。若是這病情控制住了,凝香姑娘你也就莫要再傷害那些無辜的住客了。”
“凝香從未傷害過無辜的住客!”聽見常泰這話,凝香不由爲自己辯解了幾句:“那些被凝香變成驢子賣掉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人。例如那個最外面的,他是個小偷,且專愛去偷那些老人的錢,讓那些老人越發的無依無靠。所以,凝香打算将它賣給鄉下種田的農戶,讓他好好的做做工,不要老去做那些不勞而獲的,損人利己的事情。”
“呱唧!呱唧!”刑如意在一旁給凝香鼓掌,順帶着還豎起了大拇指。
凝香笑了,這次是有些舒心的笑容,隻可惜,這笑容并未維持多久,就變成了一絲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