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記得,自己幼年時就曾丢過魂。那時,她不過六七歲的年紀,還住在鄉下奶奶家。奶奶家養了一些兔子,放學後,她總會挎上一隻籃子去地裏拔青草回來喂。
隐約記得,那是個初夏的傍晚,她拔完青草,準備回家。路過一戶人家的農田時,看見了一朵異常嬌豔的月季花。
那月季花與尋常人家門口栽種的有些不同,花朵是漸變色的,邊緣在夕陽的餘晖下呈現出誘人的金色,且那花朵也比尋常的月季小,在初夏的微風中,輕輕的搖曳着。
鬼使神差的,刑如意竟朝着那花朵走了過去,然後将花給采了下來。
回家的路上,她的眼睛一刻都不曾從那朵月季上離開,直到半道碰見一個熟人。
按着鄉下的輩分,刑如意應該管那個熟人叫六娘。
六娘看見她手中的花,也覺得很漂亮,于是就問刑如意這麽漂亮的月季花是從哪裏采的?刑如意一時愣住了,跟着腦海裏浮現出一個畫面來。她猛然間想起來,這朵漂亮的月季花是從一處墳茔上采回來的。
雖心中有些害怕,卻又舍不得将這麽漂亮的花兒丢棄,于是胡亂應付了兩句,就趕緊帶着月季回家了。入夜之後,刑如意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出門,又拐去了那片農田,在高高隆起的墳包上,坐着一個穿黑衣的老太太。
之後的事情,她記不太清楚了,但聽母親說過,那時她忽然發高燒,人也迷迷糊糊的。還是奶奶一眼就瞧出她這是被人勾了魂,在鄉下地方,也被稱爲丢魂。
這招魂的方法有很多,不同地方的人,也都有不同的找魂儀式。奶奶用的方法很簡單,先用一根銀針,刺破刑如意的額間,然後再用銀針挑出一個“十”字來,接着倒一碗小米,用紅布将整隻碗包裹起來,碗口向下,用手握住另外一端,在刑如意的頭頂上轉悠。一邊轉着,一邊叫她的名字。
每擱幾分鍾之後,就要将紅布打開,看看裏頭的米是不是少了。如果少了,就将米再次填滿,繼續一邊轉着,一邊叫丢魂者的名字。
刑如意記得,那一年,奶奶在她頭頂上至少轉了七次。等到第七次的時候,打開紅布看見碗中的小米一點都沒有少,她才松了口氣,坐在了小凳子上。
雖然隻是簡單的轉米,但奶奶卻累得滿頭大汗,而且非常嚴厲的訓斥了刑如意,告訴她,别人墳頭上的東西千萬動不得。
她當時年紀小,雖然心裏也怕,但更多的是好奇。一邊聽着奶奶訓話,一邊還趴在地上找米。但奇怪的是,那些掉落的米,都不知去了哪裏!
“當真沒有找到那些米?”
晃晃悠悠的馬車裏,鈴铛已經熟睡了,四娘一邊摟着鈴铛,一邊托着下巴聽刑如意講述她幼年丢魂的故事。
“是真的沒有找到!”刑如意托着下巴:“我記得特别清楚,當奶奶第一次将那紅布打開的時候,那碗米整整少了半碗還要多,可我頭上,身上,甚至地上都沒有見到一個米粒。堪稱我人生中第一個,也是最大的迷案。”
“那之後呢?是不是就好了?”
“那一次是好了,但随後我還做了另外一件更離譜的事情,不過沒有丢魂罷了。”刑如意說着,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那你奶奶有沒有告訴你,是誰把你的魂魄給勾走了?”
“當然說了,不過不是給我講故事,而是在訓斥我的過程中無意間說到的。”刑如意伸了伸了腰:“我爺爺弟兄三個,按照我們老家的習慣,我要分别稱呼他們爲大爺、二爺、三爺。不過因爲我爺爺是排行老二的,所以就沒有二爺這個稱呼,直接改叫爺爺了。那墳地,就是我大爺家的祖墳,至于生長出月季花的那座墳包,是我當時過世還不到三年的大奶的墳。”
“這麽算來,你也應該算是她的孫女,她爲何要勾你的魂?”
“大概是跟妯娌間的不和諧有關吧?我奶奶說過,我這大奶個性極強,而且心思很重,活着的時候,她跟我奶奶就不說話,兩個人之間也争鬥的厲害。她勾我的魂魄,大概也是沖着我奶奶來的,畢竟她走的時候,我年紀還小,對她也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倒是她下葬的那天,按照家族裏的規矩,我還給她披麻戴孝了。”
“如此說來,你這大奶心眼兒果然是夠小的。俗話說的好,人死了,一了百了,她倒好,人死了,還來害你!”
“也不能說是我這大奶也來害我,怪隻怪我自己沒能抵擋的住誘惑,畢竟那朵月季花是我自己去采的,而且還是踩着人家的墳頭上去的。作爲老祖宗,教訓教訓我這個晚輩也是應當。”
“就說如意你心善吧?人家都把你的魂給勾走了,你還在幫着人家說話!”四娘搖搖頭,“不過這話說回來了,如意你這性子倒是一點兒都沒有變。或許也正是因爲這樣,所以你才會遇見像殷公子那麽與衆不同的相公吧。”
“也許吧!”刑如意說着,用手挑開了簾子往外看。
原本,李茂是要與鹿大娘一塊留守在如意胭脂鋪的,可一同上路的人多,狐狸又不願意自己當車夫,常大哥與小盛子又在外面執行公務,不能一塊從洛陽出發,所以隻能讓李茂前來駕車。
聽見動靜,李茂往後看了一眼,見掀簾子的是刑如意,于是笑呵呵的說了句:“掌櫃的怕是在裏頭坐的悶了吧?”
“狐狸呢?”
“殷爺啊?騎着馬往前頭去了,說是給掌櫃的探探路,順便安排一下咱們晚上住宿的問題。”
刑如意嗯了一聲,看着外頭密密的樹林子問了句:“這是到哪裏了?”
“才剛出了洛陽城,還沒有出洛陽的地界兒。殷爺說了,這車上坐的都是女眷,受不得快馬加鞭的颠簸,所以讓小的穩着趕車。反正時候還早,路上不用趕的那麽急!”
“我與四娘還好,就是鈴铛這丫頭,被颠簸的沒了精神。”
“這丫頭,平日裏看見别人擡轎坐車的總是羨慕,現在讓她自個兒坐了,反倒是受不住。”四娘說着,撫了撫鈴铛的臉蛋:“看來這丫頭,也不是個享福的命!”
“那倒未必!在俗人眼中,穿金戴銀,吃香喝辣,進出有車馬就是享福,可在不俗的人眼裏,這一日三餐,即便是粗茶淡飯,隻要是跟自己心愛的人一塊吃,就是幸福。出門沒有車馬又能怎樣,兩個人一前一後,你等等我,我追追你,迎着晨曦,看着晚霞,也能走到目的地。”
“那倒也是!連茶館裏的說書人都講,說這富貴人家,有富貴人家的煩惱,窮苦人家也有窮苦人家的快樂。我覺得自己眼下的日子就挺好的,守着我的酒肆,釀着我的桃花醉,還能有如意你這麽一個幕後大掌櫃。吃喝不愁,日子自在逍遙。”
“這麽一說,我也覺得我現在的日子蠻好的。”刑如意趴在車窗上向外看去,隻見不遠處的樹林中,升騰起一股黑色的煙氣。
“李茂!”
“掌櫃的!”李茂應了一聲,将馬車停了下來。“掌櫃的可是看見了那黑煙?”
“嗯!”刑如意點點頭。
“小的剛剛已經注意到了,那底下應該是座不到三年的新墳。煙往右走,應該是個未曾出閣的姑娘。看樣子,不是枉死,倒是自然而然病死的。”
“你從哪裏看出來的?”
“煙中帶青,說明這墳是新墳,而且墳主人很年輕;男左女右,所以這墳主應該是位姑娘。青煙向上,忽隐忽現,閃閃躲躲,說明這墳主害羞,應該還未出閣。再者,這煙頭略帶一絲粉色,說明是個正直妙齡,且有些思春的姑娘。”
“雖然聽起來像是胡謅的,但是謅得挺像那麽回事。”刑如意看着那煙:“那你又是如何看出來這墳主不是枉死,而是病死的?”
“掌櫃這是要考小的嗎?”李茂摸摸頭,“其實這些東西,也都是小的從道觀裏聽來的,至于是不是真的,小的也不能肯定。按照那道士之前說的,若是枉死的人,其必含怨帶恨,因此這墳頭煙,也要比尋常的重些,多半呈墨黑色。若這墨黑之中,還泛着鮮紅,則說明是個惡鬼。咱們眼前的這墳頭煙中,卻夾着一些白色,這說明墳主生前,身體很弱,十有八九是病死的。”
“是不是病死的,稍後咱們就知道了。看着墳頭煙遊走的方向,這墳主的家,大概就在前頭。”
“還真讓掌櫃的說中了。殷爺說了,再往前走,是一個名叫墳莊的村子。”
“墳莊?這名字聽起來怎麽這麽奇怪?”四娘聽見兩人的讨論,也将臉轉了過來。
“的确是有些奇怪?不過殷爺也說了,說這村子原本可能是一個大的墳場,所以才給起了這麽一個古怪的,甚至聽起來有些滲人的名字。”李茂說着,揮了一下手中的鞭子,“掌櫃的,那墳頭煙進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