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溫柔地對我說:從此以後,你的生命承載兩個靈魂。
冬珠睜開了眼睛,看見的是一團漆黑。漆黑的正中間,隐約是一個人形的輪廓。她回憶着夢中發生的一切,朝着那個輪廓伸出手去。伸到一半時,那個輪廓動了一下,她忙得将手抽回,聲音極輕的喚了聲:“娘!”
黑暗中,沒有任何的回應。
冬珠又想到了剛剛夢中的場景,她看見未婚夫就站在床前,眼睛很亮,笑容很暖。他輕輕的走近自己,然後俯下身子,将她擁起。她嬌羞的垂下來,卻感覺不到自己心跳的速度。
對了!她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觸摸到自己的心跳了。
擡頭,看着隐身在黑夜中的娘,她又輕輕的問了句:“娘!你告訴我,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同樣沒有任何的聲音回答她,但是娘卻從黑暗中一點點靠近了她,然後伸出一雙幹瘦如枯柴一般的胳膊緊緊的環住她。
冬珠有些緊張。記憶中,似乎從五六歲之後,娘就再也沒有這麽抱過她。她小心翼翼的回應着娘的擁抱,“娘!珠珠知道錯了,珠珠不該說剛剛的那些話,讓娘傷心!”
娘拍了拍冬珠的後背,牽着她的手,慢慢的從黑暗中走出來。屋子裏,又燃起了紅色的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中,彌漫着那一股淡淡的香氣。
娘指了指外頭,示意冬珠可以出去散步了。冬珠卻笑着搖了搖頭。
“娘!你看看珠珠的臉,是不是好了很多?這都是如意胭脂鋪的如意姑娘給珠珠的藥。”
娘寬慰的拍了拍冬珠的手,又指了指窗外。
“冬珠知道娘的意思,娘是想讓珠珠去找相公是嗎?可是,珠珠不急!”冬珠看了眼外頭,彎月剛剛升起,是個月朗星稀的好天氣:“珠珠已經等了相公那麽多年,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況且,他人都回來了,珠珠少去見他一天兩天的也沒有什麽。倒是如意姑娘,給了珠珠這些藥,也沒有收什麽錢,珠珠心裏過意不去,答應了她要幫她繡一些東西。娘,你看,這些布料都是如意姑娘給的,她還讓李公子轉告珠珠,說若是這些布料多了,珠珠都可以自己留下。”
娘睜着眼睛看向冬珠,冬珠腼腆而羞澀的一笑。
“娘!如意姑娘是好心,這些布料遠比珠珠在她店裏時看到的還要多,她是刻意給珠珠留的。”
娘拍了拍冬珠的手,又指了指天上的月亮,心裏很急。
冬珠不知道,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些年,她之所以能夠留在人間,全靠娘的血氣來養着。如今,冬珠娘也死了,她耗盡心力,也隻能爲她争取到這些。
今夜,已經是初七了。到了十五月圓時,冬珠娘就要走了,到時候冬珠也要走。
冬珠卻誤會了娘的意思,她小心的将她攙扶到一旁,低頭忙活起來。
一宿、兩宿、三宿,到了初十這天晚上,冬珠終于趕制完了新娘的喜袍,順帶着還繡了一頂紅蓋頭。隻是花樣,比自己預想的簡單。因爲娘總是在一旁搗亂,催促着她出去。
冬珠心裏想着,蓋頭就算了,稍後的荷包與繡鞋,可要更用心的做才是,否則,如何對得起如意姑娘的信任和一番成全的心意。
出了家門,腳步随心,不知不覺便走到了第一次與相公相遇的那個地方。曾經的柳樹,如今變成了光秃秃的樹幹,就連擺放在柳樹下供人休息的那塊石闆,也斷成了兩半。
剛想歎息,便瞧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她蓦地一慌,忙躲在了柳樹的後面。
這來的不是别人,正是早些年便已經與冬珠定下婚約的未婚夫柳海岩。
柳海岩站在樹下,擡頭,看着頭頂上的月亮,目光迷離,但耳朵卻還是相當的靈敏。
“是誰躲在那裏?出來吧!”
冬珠用手捏着衣角,慢慢的從後面移出來。柳海岩轉身,四目相對,冬珠快速的将頭垂了下去,柳海岩卻爽朗的笑了。
“是你!”
“柳公子!”
冬珠福了福身子,起身,目光略微錯開,卻又忍不住暗中用眼角的餘光去打量着他。
“我們見過,那時我就想問姑娘,深更半夜的,姑娘爲何獨自一人到此?”
“那柳公子呢?公子又爲何深夜一人到此?”冬珠反問,臉頰鼓鼓的,看起來十分的可愛。
“我?”柳海岩又擡起頭,看着天上的月亮:“我也不知道,隻是每每到了深夜,便會身不由己的來到這裏。也需,這個地方對我來說,曾是很重要的一個地方,可是我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公子忘了?”冬珠小聲的問,右手情不自禁的捂住胸口。盡管,她很久都已經沒有感受過胸腔裏那顆心髒跳動的頻率,但緊張時,仍會下意識的做出這個動作來。
柳海岩注意到了冬珠的小動作,腦海中似有什麽閃過,但畫面太快,他尚未來得及去抓,就不見了。
“姑娘你莫非知道我的過去?”
冬珠張了張嘴,想起自己還未曾痊愈的臉,跟着又搖了搖頭:“不!冬珠不知道公子的過去,隻是想起了自己的過去的一些事情。”
“也跟這裏有關嗎?”
“有關!”冬珠看着被月光籠罩着的一景一物,說:“我第一次遇見我家相公,便是在這裏。那天,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我腳步匆匆的從那邊跑過來,因爲低着頭,一不小心就撞到了他的身上。我很害怕,也很自責,便慌忙的向他道歉。
誰知,他竟将自己手中的傘移到了我的頭頂上,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句責怪的話,還将我護送回了家中。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當我向他道歉時,他臉上的笑容,就像是雨後的陽光一樣,讓人瞬間暖了起來。”
“下雨天,大家都急着回家。路面濕滑,撞到,碰到也屬正常。一個男人,原本就不該與一個姑娘家計較,這個人,倒是做的不錯。”
“柳公子也這麽想嗎?”
“若是我,也一定會那樣做吧?隻可惜,我怕是沒有緣分,遇見如此美麗可愛的姑娘。”
冬珠微紅了臉,“我的未婚夫,當時也是這麽說的。”
“然後呢?你們之間,就真的結成了夫妻緣分?”
“也不是!”冬珠搖搖頭:“那之後,我們還遇見過幾次,每次都是匆匆相遇,但每一次相遇的畫面,都是那麽的與衆不同。總之,每一次我都很狼狽,而他總是寬容的笑笑。”
“這說明,你與你的未婚夫,是天定的緣分!”
“我也以爲是那樣。”冬珠攥着自己的手指:“那一年,我滿十六歲,家裏忽然間來了許多提親的人。我娘她年輕時候受過苦,所以希望我找的夫君,至少是合我自個兒心意的。于是,便偷偷的讓我躲在布簾後面瞧。我看了許多人,卻沒有一個滿意的,不是因爲家世,也不是因爲長相,而是在看見他們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那個人,想到他唇邊暖暖的笑容。
也許是老天爺聽見了我的祈禱,他出現了。我當時就從布簾後面沖了出去。當時,他也愣住了,然後就笑了。他對我娘說,他願意娶我,願意一生珍藏我,願意一生好好的對我。”
“然後呢,他失信了?”柳海岩朝着四周看了看:“他若當真像他自個兒說的那樣,就不該放你一個人深夜來此。”
“不,他沒有失信,他隻是失去了消息!”冬珠一動不動的看着柳海岩:“我們定親後不久,朝廷就下了旨意,他随軍去了邊關,一去多年,杳無音信。他們都說,他死了,死在了戰場上。可是我不信,他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能就那麽死了呢?況且,他也知道,我還在家裏等着他。”
“原來,他也去了戰場。那個地方,十人去,怕是隻有一人能回。”柳海岩低頭,将自己右手的衣袖卷起。月光下,是一道道滲人的傷疤。冬珠鼻子一酸,忙将臉轉了過去。
“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家去了,柳公子也請早些回去吧,以免家中的人擔心。”
“好!”柳海岩點頭:“明日,你還來嗎?我的意思是,明天夜裏,我還能不能在這裏見到你。”
冬珠羞澀的點了點頭,然後提起裙角飛一般的逃了回去。
柳海岩回到家中,堂屋的燈還亮着,他看見娘坐在床頭,細心的幫他擦拭着。于是搖頭,苦澀的一笑,緩緩的走了進去。
“他爹,岩兒這都睡了幾年了,當真是醒不過來了嗎?”
“大夫不是說了嗎?多則十幾年,少則七八年,時候到了,總會醒的。”
海岩爹輕輕摟了摟妻子:“休息去吧,有丫頭們照應着,海岩他不會有事的。”
柳海岩試圖接近自己的爹娘,卻發現他與爹娘之間像是隔着一道無形的牆,而他也曾試圖告訴爹娘,他還活着,就在他們跟前。可爹娘聽不見,也看不見。
爹與娘,從他的跟前走過,他聽見娘用無比憐惜的口吻說着:“海岩的事情,我總覺得對不住珠珠那個好姑娘。倘若那個時候,我告訴她岩兒的真實情況,後面的那些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些話,你也别在岩兒跟前提。他雖沒有睜眼,卻不表示,他聽不見。”
海岩娘糾結的看了一眼海岩爹,重重了歎了口氣。
柳海岩仔細的聽着,卻怎麽也想不起,娘口中的那個好姑娘是誰?他試圖回到自己的身體裏,試圖讓自己徹底的清醒過來,可做的再多,都是徒勞。他的身體仿佛是被擱進了一個陣法裏,任憑他如何勇猛的沖鋒陷陣,始終都找不到那個破陣的法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