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鋪裏陰風陣陣,顧安娘尋了半天,才尋到半截蠟燭,點燃,燭光中照耀着的是一具具布滿塵埃的棺材。
“二十多年了,想不到這裏還是老樣子。”顧安娘走到一具棺木前,用手輕輕撫摸着,就像是在撫摸自己的孩子,她的表情很奇怪,酸澀中帶着些許的幸福。若非隻剩下一半的臉孔,刑如意大概也會出自本心的來安慰她兩句。
“說實話,安娘很好奇,如意姑娘你自小成長的環境是怎樣的?安娘自小就在這棺材鋪裏長大,小時候爹跟娘都很忙,爹要忙着選木材,做棺木,還有負責招攬客人,娘負責做紙紮,做的要比安娘好。從安娘記事時,就經常被放在這棺木中,這既是安娘遊戲玩耍的地方,也是睡覺的地方。常常一覺醒來,就聽見爹拉鋸子的聲音,擡頭,燭光是下娘在做紙紮。那些紙人,惟妙惟肖,安娘總覺得它們會開口跟安娘說話。”
“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家是做棺木生意的,自小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也沒什麽稀奇。隻是,這跟王甫、王舒以及紫玉的事情有關系嗎?”刑如意很愛聽人講故事,隻是此時已近五更,再過一會兒,天都要亮了,刑如意既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個閑情,去聽顧安娘将故事。
鬼魂們将紅木棺材放下,一個個都規規矩矩的站在門外。刑如意念了幾句咒語(其實是跟牛頭馬面約好的碰頭暗号),喚了一個鬼差上來,命他将鬼魂們帶回地府并合理安置。鬼魂們千恩萬謝,在五更天來臨之前,跟随鬼差,消失在了棺材鋪的門前。
目送着鬼差及鬼魂們離去,刑如意轉身,看着顧安娘:“我的時間不多,你也長話短說,我們本身并不太熟,所以沒有必要憶苦思甜,你的往事,我雖有興趣,但卻不代表現在想聽。”
“如意姑娘這話可真冷,讓人聽了不免心中寒的慌。”
“是嗎?我倒覺得回想起當年紫玉孤零零一個人被懸挂在王甫家門口的黑槐樹上更爲讓人覺得寒意襲身。還有王甫的長子,那個當年才不過六七歲左右的孩子,若不是你給王舒出的主意,他又怎會魂歸冥府。顧安娘,我雖也同情你的遭遇,可仔細想想,你如今的模樣,也不過是惡有惡報罷了。我之所以跟你來這棺材鋪,爲的也不過是想要弄清楚莫須有他究竟想要做什麽。所以,不要跟我打什麽可憐的感情牌,你非善良之輩,我心軟也看對象,所以有話就說,有事兒就談,本姑娘還忙着呢。”
“如意姑娘的話,既然都說到了明處,安娘我又能說些什麽呢。我不否認,當年的事情,都是我一人所爲,而我爲的,也不過是要救我的相公。人性本惡,自私是難免的,所以這件事,安娘不認爲自己有錯。”顧安娘說着,眼珠子輕輕一轉,似在看向另一側的男人。女人的手與男人的手交握在一處,這畫面既詭異又離奇。
“安娘之前說過,安娘家世代都是做棺木生意的。這棺木,隻有死人才能使用,所以久而久之,打交道的也都是這個圈兒裏的人。我家相公姓于,是做死人買賣的,用道上的話說,就是摸金校尉,民間俗稱盜墓的,或者倒鬥的。
原本,這賣棺材的跟倒鬥的,是兩個行當,且賣棺材與倒鬥,一個算是積陰德,一個算是損陰德,看似相近,實則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之所以牽扯到一塊兒,還是跟着棺材有關。有些富貴人家,對棺木的要求極高,例如需要一些上好的紫檀木、沉香木等等。這些木料,價格高不說,還十分難尋。但有個地方,卻很多,那就是墓穴。所以,我的爹娘,偶爾也會出價讓倒鬥的手藝人,幫忙從墓穴裏尋一些上好的木料出來。我與相公,就是這麽相識的。
他雖不善言辭,爲人也長的兇了些,但對我卻是極好。有一年,他從墓穴中尋到了一些糧食還有植物的種子,那墓大概是殷商、西周時期的。雖年代久遠,但東西卻保存的極好。我從當中尋到了幾顆蓮子,随意丢棄到院中的水缸裏,居然還長了出來。”
“這樣的事情,我也聽過。”刑如意回想起在後世寫文的時候,曾看過明人著的《北遊錄記聞》,其中就有關于蓮子的記載,說是在趙州甯晉縣有石蓮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往往得之數斛者,狀如鐵石,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蓮。
“千年石蓮開花結子,或許并不稀奇,但錯就錯在我不該認爲那是一種吉照,更不該用那蓮花蓮葉做成飯食給夫君他食用。”顧安娘說着,用手握了一下男人的手:“那日,我原是出門解悶,無意間聽見了有人在說話,說是蓮葉也能做飯,而且做法還十分簡單。我是在棺材鋪裏長大的,爹和娘,忙于生意也并未交給我什麽廚藝,平日裏吃飯,也多是湊合。嫁給夫君之後,我也甚少下廚,加之他是做死人買賣的,也很少在家中吃飯。或許是聽見那蓮有些心動,或許是想着夫君他快該回來了,或許是想要趁着機會在夫君面前展露一下我爲人妻的本分,也或許我隻是想單純的證明,自己也能夠像其她的女子那樣,做一個賢惠的娘子。總之,我偷聽了那荷葉炒飯的做法,然後回家去,取了蓮葉中最爲鮮嫩的部分,也像模像樣的做了那荷葉炒飯。”
“那對話的兩個人,該不會恰巧就是王甫與紫玉吧?”刑如意問。
顧安娘點了點頭:“隻不過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他們。”
王甫曾說過,他與紫玉相識極早,但卻并未具體說出兩個人相識的年紀,如今想來,早于顧安娘與王舒相識,也是可能的。
“那之後呢?你的夫君吃了你親手做的荷葉炒飯,出事了?”
“是!就在我做好荷葉炒飯的當天夜裏,夫君他回來了。那一趟收獲不小,夫君他也十分高興,夜裏便多喝了幾杯酒,但飯菜卻沒有用多少。半夜醒來,腹中饑餓,我想起白天做的荷葉炒飯,便盛了一碗給他。哪曾想,到了後半夜,他就開始發燒,整個人滾燙滾燙的,就像是剛剛從火炭堆兒裏撈出來的一般。我心急火燎,匆忙出門,想要去尋個大夫。哪曾想,剛一出門,就撞見了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
“是!一雙眼睛。”顧安娘說着,打了個寒戰,另外一半男人的身體,也不由緊繃了起來:“那是一雙像狼的眼睛,在黑夜裏閃爍着綠幽幽的光芒。我是在棺材鋪裏長大的,膽量自然也要比尋常的女子大上一些,于是就提着燈籠看了那麽一眼。這才看清楚,那是一隻在城中并不多見的黃鼠狼,民間也稱黃大仙。”
“然後呢?你做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有做!那時候的顧安娘,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棺材鋪老闆娘。頂多也就是膽子大了那麽一些,沒有旁的本事。我先是給黃大仙陪了個禮,說是我家相公病了,着急趕路,希望他不要怪罪于我。它瞅了我幾眼,就不見了。
我當即松了口氣,提着燈籠繼續趕路。我要找的人,如意姑娘你興許也聽過,就是季勝堂的劉掌櫃,那時候他也還年輕,但醫術在這洛陽城中已是十分的了得。原本,從棺材鋪抄近路到季勝堂是用不了多少工夫的,可偏偏,我在那條路上走了近兩個時辰都沒能走出去。
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人,一個穿着黃色衣衫,白頭發,白胡須的老人。他對我說,我家夫君不是生病,而是中邪,尋常的大夫壓根兒就治不了他,而我剛剛碰見的那個是鬼打牆。眼下,這搗亂的邪物已經被他收了去,讓我快快回家。
所謂關心則亂,那個時候,聽見那樣的話,簡直就像是溺水的人瞧見了浮在河上的圓木,我當即懇求他随我回去,搭救我的夫君。”
“你先是碰見了一個黃大仙,跟着又那麽湊巧碰見的一個穿着黃衣服的老頭。若我猜的沒錯,那老頭十有八九就是那黃大仙變得。”
“如意姑娘又知道了?”
“黃鼠狼,黃鼠狼,既有鼠的機靈,又有狼的兇殘,我一直對它沒有什麽好感。況且,我之前也遇到過一隻修道有成的小黃鼠狼,做的事情,簡直遭十回天譴都不虧。”刑如意說的是那個偷盜孩子的黃皮子,最後被她設計送進了河中,代替溺死的亡靈,做了河中的水鬼,也算是變相的懲罰了它。
“如意姑娘說的沒錯,可惜當時的安娘沒有那個慧眼,也壓根兒分不清楚眼前的究竟是救苦救難的仙人,還是居心不良的黃仙。”顧安娘說着,徑自搖了搖頭:“匆忙之下,我将他帶回棺材鋪。當時夫君他躺在床上,一臉的痛苦之色,且他的臉,開始一層層的蛻皮,骨骼竟也開始發生變化。最後那張臉,竟也變得像黃鼠狼一般,且神思渙散,壓根兒聽不到我在說什麽。
那老頭見狀,便吩咐我去準備,說相公他是被妖邪附身,倘若再晚一些,命都要被那妖邪給奪去了。我自然不敢猶豫,便依着他的吩咐,在棺材鋪中擺下了所謂的九星引魂陣。”
顧安娘說着,轉了轉手中的蠟燭:“貌似這半截蠟燭,還是那時布陣留下的。你看,這燭心與别的不同,據說,這裏頭摻了人的血。”
刑如意瞧了眼,蠟燭中間果然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是顧安娘口中所謂的“血”經年累月變了顔色,還是那燭心原本就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