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是理解你!”感覺到袖口中那個東西的躁動,刑如意走到吉夫人身旁:“其實,這些年,吉掌櫃他一直陪在你與李公子的身旁。他知道,是誰害的他,也知道你嫁的那個人是誰。他雖憎恨那個殺死他,害他家破人亡的兇手,可也看得到,那個兇手對你還有你們的孩子很好。爲人夫者,死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你們能好好的,他也算是走的安心。”
“他雖安心,卻不能安息!如意姑娘,我知你不是尋常人,求求你,幫我的夫君報仇!”吉夫人的眼睛裏迸射出強烈的恨意。
刑如意看着她,心情略有些複雜。
“抱歉,吉夫人!命案的事情,需要由府衙來處置,至于沈老爺會被判何等罪名,也需要由朝廷命官來宣判。刑如意隻是一個開胭脂鋪子的,您的要求,不是如意應該去做的事。”
“可我看的出來,那位姓常的捕快喜歡你!”
“吉夫人誤會了,如意已有相公,與常大哥不過是尋常的兄妹之情!”
“兄妹之情?兄妹之情!哈哈,這世間哪有什麽純粹的兄妹之情!”吉夫人搖頭,瘋癫的笑着:“你可知道,我與那沈玉白是什麽關系?”
“這恰巧也是如意想要問夫人您的。”
“那是差不多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十一二歲吧,跟着我爹爹外出遊玩。我說過,在發大水之前,我家還算富裕,雖不是什麽高門大戶,但也算小有富足。爹爹原是讀書人,也考取了功名,可當時天下紛亂,他就斷了當官的心思,做起了小生意。有米糧、有綢緞,甚至還有鐵礦。我爹他原本就不想做什麽天下富商,我娘她也不希望爹爹因爲賺錢,就忽略了我們。況且,越是富有的男子,就越是花心。爹爹他懂我娘的心思,所以生意一直不好不壞,不大不小,日子也順順當當,富足和樂。
那是清明前夕吧,爹娘帶我回鄉掃墓,順便踏青遊玩。在十裏亭休息的時候,遇見了沈玉白。當時他,十分狼狽,衣衫破落,臉上全都是傷痕。我爹娘不忍,就問他原因,他說自己是孤兒,因在街市上乞讨,被别的乞丐打了,他怕沒命,就逃到了這裏。我爹娘膝下,隻有我一個女兒,見他相貌端正,說話有條有理,就打算收他爲義子。我記得他當時看了我一眼,然後搖頭拒絕了。說自己隻願意當個小夥計,讓我爹娘給他一口飯吃。我爹見他十分有骨氣,就同意了。
之後兩年,他一直跟随我爹學做生意。因我多在内宅,所以相見的時候并不多,隻知道他十分争氣,生意學的有模有樣。在我十五歲那年,我忽然發覺好久都沒有見過他了。問了管家才知道,他給我爹留下了一封書信,悄悄的走了。我爹雖生氣,卻也沒有說什麽,隻是勒令府中人,再也不要提起這個人。我對他原本就沒有什麽印象,所以他的離開,也并未對我的生活造成什麽影響。
後來家鄉發大水,當時我跟我爹娘都在郊外的别院,來不及逃命,所以全都落了難。我家的生意,敗得敗,剩下的也全給那些居心叵測的人搶了去。我也遇見了相公,過起了尋常的漁家日子。
再遇見他,是在街上陪相公賣魚的時候。他看起來十分的貴氣,無論模樣氣度都與往昔不同。當然,那個時候,我并未認出他,他卻一眼就認出了我。得知我家中落難,也曾提出要幫我,被我拒絕。一來,是因爲他當年的不辭而别,讓我感覺這個人有些忘恩負義;二來,我與相公的日子極好,突然間出現一個富貴老爺幫我,難免相公心中不會多想。我讓他隐瞞認識我的事實,大家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誰知,他竟借着生意難做,将魚莊低價賣給了相公。
即便是到了那個時候,我也并未多想。隻想着,他興許是惦念我爹娘當年的恩情,後來魚莊大火,他再次出現,才告訴我,他離開我家,隻是想自己單打獨鬥,創出一番天地後,回鄉娶我。當時,我隻是笑了笑,告訴他,我有相公,我與他勉強來算,也不過是兄妹之情。”
“想不到這裏頭還有這許多的波折。”
“是!這些事情,我相公不知道,就連修賢也都不知道。我不說,也不讓他說,誰知,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竟也未吐一言。”
刑如意張了張嘴,将想要說的話,咽進了肚子裏。因爲她擔心,擔心吉夫人又将話題扯到了她與常泰的身上。的确,這世間很難有純粹的兄妹關系,而常泰對她的那顆心,她也是心知肚明。隻不過,常泰與沈玉白不同,常泰爲人正直,所說所做,都會擱在明面上,絕對不會在背後搞鬼,且狐狸也不是尋常人,斷不會被人給稀裏糊塗的害了。
心裏正想着,常泰和小盛子卻已經回來了。在他們身後,還跟着一個人。看年紀,不過四十出頭,保養得宜,一身尋常的衣衫,卻隐隐透着幾分霸氣。那人一進門,目光便緊緊所在吉夫人身上,連帶着目光中都有了暖意。
他張了張嘴,似想要喊吉夫人,卻接到吉夫人一記飽含恨意的目光,随即說了句:“我錯了!”
吉夫人冷哼一聲,“修賢,将你的外袍脫下,爲你爹爹收斂屍骨。”
李修賢看了眼自己的養父,問他:“我爹爹他,果然是被你害的嗎?”
沈玉白難言的張了張嘴,喉間起伏半年,終究吐出了一個字來:“是!”
案情大白,兇手當場認罪,被害家人現場斂骨,那麽剩下的,也隻是将殺人兇手帶往府衙。
“我并非真心想要殺他!你信我,你信我,我真的并非有心。我那日來尋他,也不過是想要幫着将魚莊的生意做的更好。你懷孕了,有了孩子,我不忍心看着你受苦。你雖不是金枝玉葉,可也是大家小姐,怎麽能......怎麽能跟着一個漁夫過那種苦日子。可他卻拒絕了我。我看着他手中正在殺魚的刀,腦子一下子就蒙了。我想着,隻要他死了,我就可以照顧你。我不介意你腹中的孩子,因爲那孩子是你的,也就是我的,我會好好待他,視如己出。這些年,我所做的,你也都看見了,我是真心的!我知道,我是殺人兇手,你不肯原諒我,所以這些年,一直躲着我,避着我,冷言冷語的對我。可我也知道,你對我也是有感情的,否則,你早就報官了不是嗎?”
“你想多了,我之所以沒有報官,是因爲修賢,他還要讀書,他還要去學院。”
“那後來呢?修賢考上了狀元,也當了一方的父母官,你爲什麽不去報官,爲什麽不讓他們把我這個殺人兇手抓起來?”
“那是——那是因爲修賢的名聲,我不想旁人知道,将他養大的那個人,是殺害他親生父親的兇手。我不要别人用異樣的目光看着他,影響他的仕途和他的未來!”
“不!這不是真的!我知道你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我殺了人,我殺了賢兒的父親,我有罪,我該死,可我不後悔!至少,我們相處了二十年,至少你曾做過我沈玉白的妻。”
“不要再說了!常大人,麻煩你們将這個殺人兇手帶出去!”
“行刑之日,你可還會去看我?”沈玉白不死心的問。
“不會!”吉夫人言語決絕:“不過,我會讓修賢幫你收屍,好歹你也曾照顧過他二十年!”
“夠了!這就夠了!”沈玉白臉上帶笑,神情亦是滿足的。
二十年前,魚莊大火和吉魚失蹤的案子終于真相大白,但還有一件事情,是需要刑如意幫忙去辦的。
如意胭脂鋪内,吉夫人猶如第一次來時那樣,面無多餘表情的坐着,李修賢孝順的站在母親身側,不時的打量着母親的神色,眼神之中帶着略微的擔心。
“如意姑娘說,可以讓我與母親,見一見我爹?”李修賢終究還是沒有繃住,将一直懸在心中的那個問題,問了出來。
“不是我,而是吉掌櫃他自己想要見一見你們。他的時間不多了,過了今天,也隻剩下不到五日。五日之後,他就要魂飛魄散了。”刑如意說着,取出一個雪白的小瓷瓶,遞給李修賢:“這裏頭裝着的是牛眼淚,隻需要塗抹在眼睛上,就可以看見你們想要看見的那個人。隻是,人有三魂七魄,吉掌櫃如今隻剩下一魂還在,所以我另燃了犀角,可以讓你們多一些相處的時間。記住,犀角燃盡了,你們見面的時間也就沒有了。”
“多謝如意姑娘!”
“不客氣,我隻是做了我能夠做的事情罷了。剩下的時間,留給你們一家三口!記着,時間不多,該說的話就去說,至于那些不該說的,就讓它爛在肚子裏,随着時間淡化吧。”
刑如意說着,退出了房間,順帶着也将房門給掩上。
狐狸站在院子裏,嘴角微微上揚,猶如秋日暖陽。白衣翩然,随風而動,炫的讓人移不開眼睛。刑如意低了頭,故意裝作不看狐狸的樣子,然而腳步卻一點點移向他那裏。然後,狐狸伸開手,刑如意小得意的笑着,将自己塞進他的懷裏。
“不看了?”
“不看了,左右都是别人的家事,我又何必窺探。”
“我以爲你喜歡!”
“我更喜歡眼前這隻俊俏的,略微帶點悶騷的狐狸!”
狐狸微微一怔,笑得越發燦爛。
“其實,吉掌櫃挺慘的。他以爲附身在吉夫人的玉镯上,就可以與她形影不離二十年,誰知他竟是被人謀害的,那隻玉镯也落到了沈玉白的手裏,被藏了七年。七年後,這玉镯雖然回到了吉夫人的手中,卻因爲吉夫人那糾結難轉的心思,又給藏了起來。所以這二十年,他的靈魂幾乎都被封閉在黑暗中,甚至連冥府都不如。”
“是啊,不僅如此,最後還要落得個魂飛魄散,什麽都沒有的結局!”狐狸也發出一聲輕歎。
刑如意擡頭,看了下緊閉的門窗,說了句:“可這樣的結局,也是他自己選的!”
“是他自己選的,所以就算後悔,也怨不得旁人!”狐狸用手點了點刑如意的鼻尖:“就像你,是我選的,所以就算後悔,也晚了!”
“哼!”刑如意低哼一聲,“是晚了,沒得後悔了,我的狐狸相公!”
刑如意話音剛落,緊閉着的門開了,李修賢攙扶着母親出來。母子二人對着刑如意輕輕一拜,什麽都沒有說就離開了。
數月後,刑如意再次碰見了吉夫人,在冬日蕭瑟的洛河岸邊。一棟簡單的小房子,房子旁邊是一座新修的墳墓。墓碑上,是吉夫人與吉掌櫃并排而立的名字,落款則是吉修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