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胭脂鋪才剛剛開門,老婦人在兒子的攙扶下,踩着晨曦的微光,一步步走進店裏。見了刑如意,年輕人有些意外,直接問了句:“是你!”
刑如意笑笑,也回了句:“是你!”
年輕人扶着老婦人坐下,這才道:“在下李修賢,兩日前在四娘的酒肆裏曾與姑娘你打過照面,後來聽四娘說,這鲫魚白玉湯就是姑娘做的。今日,李修賢也代老母親謝過姑娘了。”
“李公子客氣了,如意原本就是那酒肆的半個老闆。既有客人上門,也提了要求,四娘那裏也答應了下來,應理應份的,我也該出力。隻是廚藝不精,沒有讓夫人吃出過往的味道來,如意心中,也有些過意不去,讓老人家失望了。”
“是老婦人嘴刁,姑娘的鲫魚白玉湯做的很好吃,甚至比當年那個人做的還要好吃。”老婦人眼睛微眯着,讓人猜不透她這話中的含義。既揣測不明,刑如意也就沒有接下面的話,隻面帶微笑的站着。
李修賢看了看母親,有看了看琳琅滿目的櫃台,問了句:“聽說姑娘這如意胭脂鋪的胭脂是全洛陽城裏最全的,不僅新奇,而且效用也好。”
“最全二字不敢當,但我這店裏的胭脂,的确是别處買不來的,勉強算是獨一無二吧。至于效用嘛,每個人的心境不同,對于這使用後的效果,感受也是不同的。作爲生意人,如意隻能說,盡力讓每一位客人滿意。可倘若客人不滿意,如意也是沒有辦法的,隻能請她另尋别的鋪子去買。”
“如意姑娘果然個性,與旁人不同!”劉修賢說着,微微拱手,臉上也露出一抹笑容來。
刑如意發現,這個年輕人的笑容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明朗感,就像是上午八九點鍾的太陽,雖亮,但不會讓你覺得刺眼,雖不炙熱,卻讓人感到一絲溫暖。看得出,他家教很好,性格也很好。
“說好聽了是個性,說不好聽了,就是性子倔,我行我素,挺不招人待見的。”刑如意倒上兩杯清茶,端了過來:“李公子與夫人今日前來,隻怕不是爲了那鲫魚白玉湯吧?”
“的确不是!”李修賢說着,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物件兒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十分陳舊的,也十分普通的木盒子,因爲時間太久,木質已經變黑,但隐隐的還能聞出一股胭脂味兒來。
“早就聽說,如意姑娘與衆不同,因此有些事情,也就不瞞姑娘了。”李修賢說着,低眉暗中掃了母親一眼。見母親仍舊微閉雙眸,這才揚起頭說:“我母親近些日子來,總是十分的念舊,也常常回憶起過往的事情,輾轉反側,着實難安。我與父親,看在眼裏,疼在欣賞。于是,父親便命我帶母親回鄉,好了卻了母親的全部心願。在四娘鋪子裏的那鲫魚白玉湯,是母親的第一個心願。可惜故土仍是故土,卻早已物是人非。這胭脂,是母親的第二件心事,是我生父留給她的兩件遺物之一。”
劉修賢說着,将那盒胭脂遞給了刑如意。刑如意接過,在示意過劉修賢,并征得他的同意後将其打開。胭脂,還有小半盒,但都已經幹掉了,而且顔色比較濃郁,味道也是劣質的那種,即便是在當年,怕也是上不了大台面的。
李修賢像是讀懂了如意表情中的意思,解釋說:“那魚莊的故事,想來姑娘應該也聽說過。我的母親,便是那魚莊曾經的女主人,至于我的生父,便是那魚莊曾經的主人。母親與生父,相識在河岸上。
那一年,洛河發水,淹了母親的家鄉,母親随波逐流,被沖到了河岸上,于是就遇見了我的生父。生父是漁夫,世代都靠捕魚爲生,也是在那場大水中遭了難的。兩個人,有着相同的遭遇,也有着相似的生活經曆,再加上救命之恩,母親自然而然就與生父走到了一起,結成了患難夫妻。最初的日子,十分的清貧,所以成親也是以天地爲媒,日月作證,别說胭脂水粉,就連一件新的衣裳都沒有。
好在,生父他十分勤勉,爲了讓母親早日過上安穩日子,他總是天不亮就下河捕魚。他技術好,總能捕撈到最好、最大、最新鮮的魚,加上能說會道,賣魚也公道,所以漸漸的日子就富裕起來。正好趕上那米糧商人處理鋪子,生父他便拿出全部的銀子給買下,開了那間魚莊。
魚莊裏的魚都是生父自己捕撈,自己烹制的,所以菜肴比較新鮮,價格也要比旁人的便宜,生意也十分的好。這胭脂,就是魚莊開門第一天,生父用所賺的銀兩給母親買的。雖不是最好的,也上不了什麽台面,但卻是生父的一份心意。”
“俗話說的好,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胭脂,的确是尋常的胭脂,但令尊的心意,着實珍貴。”
“這胭脂,原本是被母親收藏着的。可前些日子,她卻突然想起來,命丫鬟将其尋了出來。隻是盒子仍在,胭脂卻已經枯萎,再也尋不見當年的顔色了。母親心中哀傷,于是我便帶她前來,想看看姑娘這鋪子裏,可有相似的。”
刑如意低頭聞了一下,說:“這東西是紫礦,也被稱呼爲紫梗或者是紫草茸,是一種名爲“紫膠蟲”的屍體和分泌物,原料着實難以入眼。想要制作這種胭脂,需要将紫礦提前一天浸泡在冷水中,然後放在火上加熱,過濾掉其中的雜質後,再烘烤成爲膏狀。最終呈現的顔色,是紅中帶紫的那種,用來存放的話,保持的時間較短。夫人的這盒胭脂,能保持這般模樣,足以證明夫人是多麽的用心和小心了。”
“那姑娘這裏可有?”
“說實話,沒有!我胭脂鋪的胭脂,多是中草藥和各種花卉調制的,因爲我這人比較固執,通常選擇原料,也都會選那種看起來好看的,漂亮的東西。”刑如意說着,将胭脂盒遞給了李修賢。見他眼中浮起一抹失落之色,随即又補了一句:“雖我這鋪子裏沒有,卻不代表着我就不能現做,隻是這重新做出來的胭脂,也跟那鲫魚白玉湯一樣,總歸都是新的,就算顔色相近,味道相似,也不是當初的那碗湯,那盒胭脂了。”
“賢兒!”
“娘!”
“如意姑娘說的是,就算我們買到了同樣的胭脂,又能怎麽樣呢?那個人他不在了,他親手買的胭脂,也都幹掉了,就像過去的歲月一樣,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老婦人說着,睜開了眼睛,看的出來,她的眼角是潤濕的。
刑如意覺得有些奇怪。看老婦人的模樣,不像是那種不念舊情的人,可提及自己兒子的生父,提及自己的前夫,她卻一口一個那個人。是李修賢現在的養父不允許,還是這老婦人心中,有着自己的心結。
劉修賢看着母親的模樣,心中也着實有些不是滋味,于是将那盒胭脂收了,輕聲安慰着:“娘說的對,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胭脂,咱們不尋也就是了。您身體不好,還要多保重才是。”
老婦人拍了拍李修賢的手,輕歎了口氣,說:“放心,娘沒事,隻是這麽多年了,娘心裏還有些事放不下,也想不通。可回頭再想想,這世間的事情,豈能一件件,一樁樁,都理得清楚,想得通呢?”
“娘——”
“這些日子,也難爲你了,陪着娘四處折騰,倒是耽誤了你不少的功夫。”
“娘說什麽呢?這些都是兒子應盡的。”李修賢說着,又将目光轉向了刑如意:“今日前來,還有一件事情要麻煩姑娘。”
“李公子請說!”
“是這樣的。剛到洛陽時,便聽人說,姑娘是會驅邪的。”
刑如意聽見這話,不由自主的往老婦人身上掃了眼。難怪今日這老婦人進門時,她就覺得缺了點兒什麽,原來是那道黑影。今日,那黑影并未跟着。
“驅邪這種事情,李公子要如意如何回答您呢?”刑如意端起一杯茶,說:“就跟這茶一樣,公子自進門之後,便一口未嘗,如果此時如意問你,這茶好不好喝,公子又該如何回答?”
“姑娘的意思,修仙明白了。”李修賢拱手:“此事,說來也怪!母親與父親,搬離此地甚久,這十多年來,日子過的也算平順。可就在一個月前,母親開始頻繁的追憶往昔,甚至還說......還說,她能感覺得到,我的生父回來了!”
“回來了?”刑如意蹙眉,因爲這三個字,用在這裏,着實有些詭異。
“是!是回來了!”李修賢重複着:“說實話,剛聽見母親說這話時,我也以爲是我的生父還活在人間,當年他隻是失蹤,而不是亡故。如今,他打聽到了我和母親的住所,所以尋了回來。可後來,我發現,事情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樣。”
“那是怎樣的?”刑如意追問。
李修賢搖了搖頭,半響才吐出一句:“說實話,那種感覺我也描述不清楚,就像是你身旁跟着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人。你看不見他的存在,卻能明顯的感覺到他。起初,隻是母親有這樣的感覺,可不知是因爲我聽母親描述的多了,還是真有此事,我竟然也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不瞞姑娘,修賢也曾找大夫看過,他說我是心思郁結,可我總覺得,母親說的才對,是我的生父回來了。”
李修賢話音才落,刑如意便覺得眼前微微一暗。她擡頭一看,隻見在李修賢的後背上趴着一個人,五官模糊不清,此時卻正探着腦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