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看着站在跟前的少女,她個子不高,身形單薄,卻偏偏穿了一件碩大的男袍。暗青色的的衣衫上,還透着股若有似無的腐屍味。那雙眼睛,清冷如斯,纖細而蒼白的手指,輕輕指向身後櫃台的某一個格子。
“胭脂媚,尋常的胭脂,但勝在顔色好看,用來修飾病容或者過于蒼白的臉色都是極好的。”刑如意将那盒胭脂取下,遞給少女,同時伸出三根手指:“姑娘若要的話,三文錢!”
少女點點頭,從随身攜帶的布口袋裏掏出三枚銅闆,遞給刑如意。
刑如意看的出來,那隻布口袋也是男用的,挂在少女的身上,顯得有些突兀。她笑笑,将銅闆接過來,徑自放在了櫃台上。
少女轉身要走,刑如意擡着嗓子問了句:“不知姑娘你,如何稱呼?”
“胭脂!”少女擡眼,看了看刑如意,說:“胭脂媚的那個胭脂!”
“胭脂!”刑如意看着少女遠去的背影,說了句:“這名字,取的還不錯。”
“什麽還不錯?”狐狸掀簾出來,走到刑如意身旁,與她并肩站着,也掃了一眼那少女的背影,說了聲:“奇怪!”
“你也瞧出來了?”刑如意擡着眉問,很自然的靠在狐狸身上。
狐狸伸了一根指頭,壓在刑如意的唇瓣上,說:“不許好奇,不許多管閑事!”
刑如意小小的哼了一聲,對着狐狸翻翻白眼。
府衙之内,常泰一臉平靜,可平靜的表情下藏着的卻是有些不滿的情緒。
他看着自家大人,問:“爲什麽?這個盜匪,我已經追趕了數月,眼看着馬上就要緝拿歸案了。”
“他的活動軌迹和落腳點,你們不都已經掌握了嗎?網都撒出去了,至于何時收回來,交給小盛子他們辦就好。他們都跟了你這麽多年了,你還信不過?大人我都信得過。”
“可是大人——”
“别大人大人的了,大人我也是沒辦法,這是兵部下的命令,指名道姓一定要你常泰去辦,我能有啥辦法。我看你呀,也别老揪着那個盜匪不放了,趕緊去把這件事情給辦妥了,才是正事。兵部那幫人,咱們可是惹不起。”
大人說着,将一封信函交給常泰:“去吧,把這幾位将軍帶回來!”
天授元年,即公元690年,爲鎮壓内部原眉州刺史徐敬業與唐宗室諸王李沖、李貞等的舉兵反叛,抵禦外部突厥、吐蕃的進攻,朝廷不得不連年用兵,除了在軍事上陷入窘境,這戰死的兵士也是越來越多。職位低的,大多就地掩埋,職位稍微高些的,也都是在當地焚化之後,有專人将骨灰送回,至于在京城中有些威望,或者家世顯赫者,則會邀請趕屍匠,前去邊關,将屍身運回,交給家人厚禮安葬。
常泰此次要協助的任務,就是幫京中幾位要員,将他們戰死在外的族親運回。從信函中羅列的名單來看,一共有八人,一人爲主将,其餘均爲副将、參軍什麽的,職位在軍中,也都不算低。
“此行路途遙遠,且邊關多戰事,加之現如今的天氣......”
“這些都不用你操心,兵部已經選好了趕屍匠,此時就在城南義莊裏等着你,你呀,負責掩護就行。說白了,就是跟着跑一趟,都是些死人,就算生前再怎麽輝煌,家世再怎麽顯赫,也都一了百了,誰會跟這幾個死人過不去。”大人說着,又掏出另外一份信函遞給常泰:“這是兵部侍郎李大人讓我轉交給你的第二封密函,到了地方再拆,不要給别人看。”
“是!”常泰接過密函,不再言語。
城南義莊,位于洛陽城外向南十裏處,原本是座道觀,後來因爲觀主犯事兒被判了秋斬,從此也就敗落了起來。因爲道觀位于河岸與村落之間,所以那些溺死在河中,以及村中不明原因死亡或者早夭的孩子們,都會被家人暫時被停放在這裏,所以漸漸的,這道觀也就成了義莊。
常泰趕到義莊時,隻看見一個身量不高的少女,穿着一套不合身的道服,盤膝而坐,一雙清冷的眸子裏不帶任何感情的瞧着自己。
“常大人!”
“姑娘便是兵部尋來的那位高人?”常泰有些意外。
對于趕屍匠,常泰之前雖未見過,卻也有所耳聞。
據稱,早些年時,若在潭州神秘的山村小客店投訴,便極有可能看到死屍走路。當天亮之前,小客店前搖搖晃晃地走來一行屍體,屍體都披着寬大的黑色屍布。在這些披着黑色屍布的屍體前,有一個手執銅鑼的活人,這個活人,就叫“趕屍匠”。
其實,說是“趕屍匠”,倒不如說是領着屍體走路的“領屍匠”,因爲這個活人是一面敲打着手中的小陰鑼,一面領着這群屍體往前走的。通常,這些領屍匠都不打燈籠,手中搖着一個攝魂鈴,讓夜行人避開,順便通知有狗的人家把狗都關起來。
據說,貓狗驚屍,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
常泰還聽說,要學這一行的,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膽子大,二是身體好。還有說,這學趕屍匠的,基本都是相貌醜陋的男子。男子陽氣足,可擋陰邪,相貌醜陋,可震惡鬼。但眼前這位高人,雖穿着一身男士道袍,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女,且身形單薄,容貌秀麗。
一身道袍的少女,聽見常泰詢問,便低下頭去,輕輕的說了句:“大人喚我胭脂就好。”
常泰輕咳了聲,見天色也不早了,于是說了聲:“胭脂,我們上路吧。”
“是!”胭脂說着,起身,寬大的布口袋裏傳來金屬物碰撞的聲音。
常泰看了看胭脂半藏在袖口中的手,心裏想着,那布袋子裏擱着的應該就是傳聞中的攝魂鈴、小陰鑼吧。
因爲對方是個少女,所以常泰走後,讓胭脂走前,這樣行起路來,也好照應。可讓常泰沒有料到的是,胭脂雖然瘦小,腳程卻是一點不慢。無論是騎馬趕路,還是步行翻山,都如履平地,連呼吸的頻率都未曾變過。
半個月後,在他們途徑一個名叫墳莊的村子時,出了意外。
當時,已是深夜,道路崎岖,不太好走,加之前一天時,這裏剛剛下過小雨,空氣潮濕,路面泥濘,所以每走一步,都要比往日消耗更多的力氣。走着,走着,胭脂忽然停了下來,指着前方說:“鬼火!”
常泰順着胭脂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在不遠處的地方有一團團藍盈盈的火。常泰是捕快,查案追兇時,也經過不少亂葬崗一類的地方,加上平時沒少聽刑如意唠叨,對于這鬼火也有幾分了解。所謂的鬼火,并非是鬼怪噴出的火,而是白骨腐爛時産生的磷火。
再看胭脂的神色,似乎也隻是提醒,并非害怕,常泰輕嗯了聲,表示自個兒也看見了,多餘話的卻并沒有說。
胭脂繼續道:“那個地方是個墳頭,東邊埋的是位老人,壽寝正終,西邊埋的是位夫人,身首異處。”
常泰聽見胭脂說身首異處那幾個字時,臉上的肉不自覺的跳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他忽地又聽見了一聲貓叫,緊跟着那團藍盈盈的鬼火閃爍了幾下,滅了。
胭脂轉身,看着常泰的眼睛,問他:“你聽說過貓驚屍嗎?”
“那是什麽?”常泰反問,眼角的餘光不自覺的掃向西邊的墳墓。因爲天黑,且星光黯淡,所以他看不清楚那墳的具體情形,隻瞧得出,那墳似乎是沒有墳頭的。
胭脂沒有正面回答常泰,而是語速均勻的講起一個故事來:“三年前,朝廷在桃花店修水庫,當時正值夏季,天氣炎熱,工地上一個男子趁着看守人員午睡時到水庫中清洗溺亡。因他是溺死的,且死時面部表情扭曲,看起來十分可怖,所以按照當地人的規矩,是不能夠正是下葬的。
晚上,男子的家人在路上搭起了一個簡單的草棚子,卸掉了男子生前居住房屋的木門,鋪了一些幹淨稻草,就将他放了上去。按照風水先生說的,家人又在男子身上蓋上了一層草席,隻留下了男子的發髻和雙腳在外頭。男子上有一位老母,下有妻兒,當夜婆媳二人再加上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守在一旁,哭哭泣泣。子時剛過,就刮起一陣怪風,那風竟将草席給吹偏了,露出男子的臉來。妻子想起風水先生臨走時交代過的話,匆忙上前,想要将草席拉好,卻看見丈夫的眼睛是睜着的。
就在這個時候,婆婆聽見了一聲貓叫,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不知從哪裏跑來的野貓,正卧在門闆下頭,兩隻眼睛綠幽幽的盯着婆婆看。婆婆剛想尖叫,野貓就叫着撲了上來,一嘴咬住了婆婆的喉嚨。也虧得那婆婆機靈,在被野貓咬住喉嚨的瞬間,将小孫子推開。
兒媳婦見狀,也顧不得什麽,忙将孩子抱起,往後退了幾步,眼神恐懼的盯着眼前發生的一幕,腦子裏卻想起了幼年聽過的三個字:貓驚屍!
就在這個時候,那屍體猛然的坐了起來,眼皮上翻,隻露出眼白,然後死死的盯着自個兒的妻子和孩子,嘴角微微上揚,劃出一抹奇怪的笑來。婆婆終于沒了氣息,野貓心滿意足的松開嘴,舔弄着還沾着血迹的唇瓣,綠幽幽的眼睛,也對準了母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