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如意瞥見王彥行的動作,問了句:“能否給我看看?”
王彥行猶豫了一下,将長袖上挽,露出那個傷痕來。刑如意大緻比了下,說道:“很像是一隻女人的手。”
王夫人盯着那個傷痕,搖了搖頭:“不是我,我從不會随意抓撓老爺的胳膊。”
“自然不是夫人,尋常人也抓撓不出這樣的傷痕來。這傷痕,隐約帶些灼傷的痕迹,而慧娘她正好是被燒死的。”
“慧娘她當真是被燒死的?”王彥行握住那塊傷疤。
“不僅是被燒死的,而且還是活生生被燒死的。”刑如意歎了口氣:“你走後,慧娘生下了一個兒子,因爲沒錢請穩婆,所以那個孩子是她自己拼死生下的,四娘聽到消息趕過去時,她已經用燒熱的剪刀剪短了臍帶,渾身是血的躺在那裏。孩子雖是生下了,可慧娘卻足足高燒昏迷了三天三夜,等同于在閻王殿裏走了一圈。那孩子生時尚未足月,原本就比别的孩子弱小,也極易生病,慧娘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将他養到半歲,卻又染了風寒。孩子熬了幾日,還是去了。慧娘她經受不住打擊,又愧疚自責,大哭一場之後人就瘋了。”
“那之後呢?”
“寡婦門前是非多,況且還是那樣一個有些姿色,還瘋瘋癫癫的寡婦。妯娌村雖民風淳樸,可免不了還是有些雞鳴狗盜之徒,那個馬濤就是其中之一。他将慧娘拐騙到樹林中,想要對慧娘施暴,可慧娘她卻極力反抗,甯死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甚至在危難時,還救了同村一個誤入陷阱的小孩兒。馬濤唯恐事情敗露,就挑撥村民火燒慧娘的家,慧娘她心心念念,以爲房中的枕頭是自己的孩子,于是顧不得火光沖天,就那麽沖了進去。這一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大火足足少了一天一夜,等火勢平息下來,村民們隻找到一具燒焦的幹屍,于是就湊錢将她跟那個可憐的孩子合葬了。”
“那慧娘她找我,又是什麽意思?”王彥行略微有些惱怒:“我是沒有認下那個孩子,可就如同我夫人說的那樣,她是在被我休離之後才生的,誰又能肯定,那個孩子他就是和我的?還有,大火,那大火是村民放的,她就算要找,也應該是去找馬濤,找妯娌村的那些村民啊。我雖給了她休書,可也将家中的房産和田産一并給了她,我對慧娘,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王彥行!”刑如意原本不想發火的,可聽到王彥行這番言論之後,她還是忍不住飙了起來:“身爲一個男人,慧娘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你會不清楚?好,你不是懷疑慧娘嗎?那我們可以來個滴骨認親,也算是還慧娘一個清白,還那個孩子一個公道。還有,你當真問心無愧嗎?你口中所謂的房産,就是那樣幾間破落的,連風雨都遮擋不住的屋子,而你口中的田産,早在你上京趕考路費不夠時被抵押給了同村的村民。王彥行,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嘴臉十分難看!”
“如意姑娘,請您稍微注意下自己的言行,我家老爺就算對慧娘再如何的刻薄,也還輪不到你這一個外人來評說!”
“好!很好!既然如此,我胭脂鋪裏也就不留兩位了。”刑如意伸手,做了一個送客的動作。王夫人咬咬牙,扯着王彥行出去了。
兩人前腳剛走,刑如意就氣呼呼的進了後堂,然後一下子撲進狐狸的懷裏。
“受了委屈?心裏難受?想不想爲夫幫你報仇!”
刑如意搖搖頭,有些氣悶的說:“我布了那麽久的局,也耐心等了這許多天,好不容易将這負心漢給引來了,結果東西還沒給他呢,就忍不住發了脾氣。現在好了,人也給我趕出去了,我辛苦調制的東西怕是也用不上了。”
“就是你讓小盛子去墳裏挖的那個東西?”
“嗯,慧娘的石榴紅裙!我用鬼術,将石榴紅裙化成了引魂水。”
“你想那王彥行去冥府見一見慧娘?”
“前幾日,我接到崔府君的鬼信,說是給慧娘安排了戶好人家,這幾日就要投胎了。慧娘她癡念太深,我總擔心,她輪回之後,執念未消,再生出别的事情來。至于這王彥行,喝了引魂水,入了幽冥地府,還能不能夠回來,就看他的造化了。隻可惜,我脾氣太急,剛剛又被王彥行那番不要臉的言論給惹急了,引魂水還沒拿出來呢,就先把人給趕出去了。也許,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沒有什麽天意不天意的,隻有我的如意想做和不想做的。”狐狸點了點她的鼻尖:“引魂水呢?”
“在外面的櫃台上。”刑如意扯住狐狸的袖子,“你要做什麽?”
“當然是幫你送引魂水,剛剛你不也說了,慧娘她馬上就要輪回轉生,咱們的時間不多了。”狐狸或者,變幻了一個模樣。此時他身着道服,兩道細眉,一雙鳳眼,竟活脫脫變成了莫須有的樣子。
刑如意噗嗤一下笑出聲,她看着狐狸的樣子,說了句:“狐狸,你知不知道你很壞!”
“狐狸不壞,如意不愛,況且那莫須有行蹤詭秘,也未必就是什麽好人!”
刑如意悶聲點點頭,狐狸卻已經自房中消失了。
大街上,變幻成莫須有的狐狸,攔住了王彥行的轎子:“請問這馬車中人可是王彥行王大人?”’
“道長是?”
“貧道莫須有!”狐狸輕擡拂塵,行了一個禮:“我從遠處觀望,隻見大人車頂黑霧缭繞,想來府中必然有些事端。此時又見大人容顔無色,雙目失神,應是被噩夢所纏,所以貧道這才冒昧前來詢問。”
“道長說的不錯,彥行這幾日的确被噩夢所擾。隻是這些事情,道長又是從何知曉的?還有,道長你,又怎會知曉我的名字。”
“修道之人,修的乃是天下大道,凡小有所得者,便能初虧天機。至于貧道,想要知道大人的身份并不難,隻需問一問這街上的行人,這是誰家的車馬轎子,便可知曉。洛陽城雖大,新添的馬車卻不多,像大人這般有特色的那就更是不多了。大人放心,貧道攔你,隻爲消災,不爲求财,我這裏有一物,可解大人煩憂。”
“那是什麽?”
“貧道管它叫了凡水,取自了卻凡塵之意。大人隻需将這個放在身邊,噩夢即可消退!若是飲上兩口,則可得償所願,徹底了卻大人與那女子的凡塵過往。”
“道長?”
“噓!大人想要說的,貧道都已知道。至于貧道口中的那個女子,不必貧道明言,大人心中也自是清楚。這了凡水,今日貧道便送予大人,至于用與不用,也全都由大人自己做主。貧道告辭,也請大人你,多多保重!”
狐狸說着,将那裝有引魂水的瓶子朝着馬車上輕輕一丢,王彥行下意識的接過,卻聽見王夫人在馬車中低低的問了句:“相公你,是否從未忘記過那慧娘?”
“慧娘已經死了,我忘與不忘,又有何區别。夫人你,此時此刻,又何必糾纏這些事情呢?”
“如此說來,那位刑掌櫃說的話,也是可信的了?我們之所以成親多年未曾誕下一兒半女,既不是夫君的身體抱恙,也不是爲妻的身子嬌弱,而是你我未到情深意濃之時。你與我之間的恩愛,多半也是在應付我,是嗎?”
“猜測之言,夫人怎可相信?若夫人懷疑,改日你我一同去尋個太醫看看,是真是假,夫人一驗便知。”王彥行說着,竟負氣的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夫人累了一天,也請早些回去休息。至于爲夫,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晚飯夫人也可不必等我。”
王夫人張了張嘴,也負氣的将簾子給擱了下去。
“冬春,走!咱們回府!”
王彥行目送着馬車遠去,又看了看手中的瓶子,竟下意識的往李四娘的酒肆走去。遠遠的看見酒肆随風飄蕩的旗子,王彥行停下了腳步,隻遠遠的看着。他依稀記得,成親的第一年,他帶慧娘回門,慧娘卻興沖沖的将他帶到酒肆。那時候,李四娘的丈夫也還活着,四個人對月飲酒,竟喝下半壇子的桃花醉,直到第二日醒來,仍有些頭暈目眩。慧娘一臉潮紅,怯怯的爲他送上醒酒湯,他隻喝了一口,就沖着她笑。于是慧娘羞紅了一張小臉,隻往四娘的身後躲。如今想來,那時候的他,或許才是最快樂的吧?而那次酒醉,也幾乎是他人生當中最爲瘋狂的一次。
如今,桃花醉依然清香撲鼻,而他卻再也找不到當初那個啃陪他飲酒,爲他吟唱,幫他洗手作醒酒湯的嬌羞女子。
“慧娘,在你人生的最後一刻,是不是也在怨着我,恨着我?”王彥行用力握緊了那隻水瓶,喊過面前的一個小孩兒,将兩隻銀錠塞到他的手裏:“這一隻,給你,這另外一隻,你拿去幫我買一壇桃花醉來!”
“大叔爲什麽自己不去?莫非這銀子是假的?”
王言行笑着摸摸孩子的頭:“瞎說,大叔給的銀子怎麽會是假的呢?大叔可是官,堂堂的朝廷命官。”
“既不是假的,爲何大叔不自己去?”小孩子仰着頭,一臉的固執和認真。
“那是因爲大叔跟老闆娘吵架,老闆娘她不願意賣酒給大叔,所以才讓你幫忙!”
小孩子用嘴咬了咬銀錠,确定是真的之後,沖着王彥行吐了吐舌頭:“大叔說的才是謊話,分明就是大叔瞧上了四娘,想要買酒來讨四娘的歡心,結果到了跟前,大叔又怕了。因爲四娘人雖長的很美,性子卻十分彪悍,連我爹都說了,那樣的性子,是個男人都讨不到便宜。”
王彥行苦笑不得,隻蹲下身子來,看着那孩子一雙滴溜溜轉的眼睛。若他與慧娘的孩子活着,隻怕也是這般年紀了吧。
“真不要幫大叔去買酒?”
“廢話,有現成的銀子,我會不賺嗎?大叔等着,一壇桃花醉,稍後就來。對了,那賣酒餘下的銀子,是不是也給我?”
“給你,都給你!”
“大叔說的,可不能反悔,反悔的大人變小狗!”小孩兒說着,撒開腿朝着李四娘的酒肆奔了過去。王彥行遠遠的看着,見四娘與那孩子對話,孩子又用手指向自己這裏,忙藏身在旁邊的一棵柳樹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