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正是讓我們覺得蹊跷的地方。按說這麽小的孩子,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爲娘的,不是自責追悔,就是心痛不已,恨不得日日夜夜的守着孩子,生怕她一個人待在義莊裏會怕。可晚晚這母親,似乎有些心大,除了事發當日哭的有些悲慘外,這些日子,竟從未來過。”
“晚晚的爹爹怎麽說?”
“他說妻子傷心欲絕,不忍再見孩子。”常泰搖搖頭:“我做捕快這麽多年,也見過不少窮兇極惡之人。哪怕是殺人都不眨眼的兇惡之徒,在人生最後的日子裏,也會萌生些善念。最讓他們惦念的就是自個兒的母親。那些做母親的,但凡還活在世上,也都會不辭辛勞,來送自己的孩子一程,希望下一世,他們可以清清白白,安安穩穩的做人。晚晚娘的那些話,讓人生疑。”
“若這個晚晚,就是我早上從陳夫人口中聽到的那個晚晚,如果晚晚的娘親,就是早上來我胭脂鋪裏買東西的那個陳夫人,那麽晚晚的死,就一定不是表面上看見的那麽簡單。”
刑如意說着,沖懷中的孩子輕吹了口氣。孩子倔強的噘着小嘴,用手揉了揉眼睛,終究還是抵不過困倦來襲,睡了。微弱的白光,快速的縮成一團,刑如意小心翼翼的将它收進衣襟内,靠近胸口的位置放着。
據說,聽見心髒跳動的聲音,孩子會睡的更安穩。
“常大哥可信得過如意嗎?”
“自是信得,否則我又何必上門去請如意你過來。”
“好!那我告訴常大哥,這個孩子,并非是被大火燒死的,而是有人在孩子死了之後才放的火。”
“是意外嗎?”常泰問,眉峰緊蹙。
“一定不會是意外!倘若隻是意外,又何必用放火來掩飾。那個人,一定另有目的。”
“能夠找出真相嗎?”
“不是能夠,而是必須。那麽小的孩子,我實在想象不出,那下手之人的心究竟是有多狠。”刑如意深吸一口氣,閉眼,再睜開。低頭,小心翼翼的,一寸一寸的查看着孩子的屍身。
“若是生前被燒死的屍體,在死後會呈現燒傷、紅斑、水疱、痂皮處有炎症反應等多種現象,若是死後被焚屍則不會出現這些。另外,生前被火燒,可以在她的呼吸道内,發現煙灰的炭末。哦,呼吸道指的是喉嚨之下的部位。”
刑如意說着,用指甲輕輕挑開孩子咽喉的部位:“有小鑷子之類的東西嗎?”
“姑娘可是在找這個?”看門大爺遞過來一布袋子東西,“這是先前的仵作大人留下的,說是常大人過來時,興許用的着。”
看門大爺這話,自然當不得真,莫說尋常的仵作不會将自己吃飯用的家夥留下,就算會留,
也不會留的這麽齊整。布袋子顯然已經有些年頭了,許多地方都已經磨白,甚至還打過補丁,但清洗的卻十分幹淨,也沒有什麽異味。裏頭的東西,都是仵作常用的,像是後世法醫慣用的那些工具的原始版,雖有些笨拙,但湊合能使。
挑選了一把鑷子出來,用刀片小心劃開孩子的喉嚨,将其打開,給常泰看:“孩子的呼吸道很幹淨,并沒有發現煙灰炭末,這就說明,孩子是死後才被焚燒的。”
常泰沉着臉,沒有說話。
刑如意将鑷子擱下,又将蓋在孩子身上的白布全部撤下,指着孩子的屍身道:“還有,如果發生火災時,這孩子是活着的,那麽大的火,燒到身上時,孩子就算熟睡中也會有所動作。可是常大哥你看,這孩子的樣子,像是有過掙紮嗎?她很平靜,平靜的就像是在睡夢中。”
“的确如此!”常泰扭過臉去:“這些年,我也接觸過不少案子,其中被火燒死的也有,如此平靜的,卻十分少見。也難怪,看到這屍身的第一眼,我就覺得有些不尋常。隻是當時沒往深處想,以爲孩子年齡小,跟大人會有些不一樣,以爲這孩子在清醒之前,就被煙塵迷暈了過去。”
“但凡火災,真正被燒死者甚少,大多數都是被煙塵給熏死的,所以常大哥你之前的推論也不算有錯。隻是被煙塵熏死之人,面部都會呈現黑灰色。可常大哥你再看看,這孩子全身上下均有燒傷,面部甚至燒毀的更爲嚴重些。說明,起火點距離孩子很近,甚至就是從孩子身邊開始燃起的。”
“我讓小盛子再去勘驗,估摸着能夠從燒毀的房子裏尋見有用的東西。”
“有,肯定是會有的,隻是就算小盛子找到了,那個人也未必肯認。”刑如意輕歎着:“我能見一見那位陳公子嗎?”
常泰猶疑了下,點頭答應了。
晚晚的父親,名叫陳宣,曾中過秀才,可因家道中落,加之性子耿直,仕途無望,于是便在城中的私塾謀個份差事。薪俸不多,但養活一家三口,還是夠的。陳宣的妻子,也就是早上刑如意曾見過的那位陳夫人,原是城中某富戶家中的小妾,因觸怒大夫人而被賤賣給了人牙子。從小妾淪落成女奴,甚至極有可能被人牙子販賣進青樓,陳夫人自然不願,撕扯之間,難免被人毒打。陳宣,原就是書生一個,書生的多事和心軟,也在他身上體現的淋漓盡緻,于是“見義勇爲”、“拔刀相助”竟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家當,将陳夫人給買了下來。
戲文裏都說了,若是遇見的恩人,不怎麽中意,這被救下的女子,多半會說:“救命之恩,無以回報,隻待來世當牛做馬報答今日相救之恩。”可若是恩人長得俊秀,溫文爾雅,被救下的女子則會改口說:“救命之恩難以報答,妾身願以身相許,伺候恩公終身!”
瞧瞧,多麽套路的劇情,偏偏陳宣就遇到了。他救下日後的陳夫人,原是一腔書生熱血,但抱得美人歸,也不失爲一種緣分。
從富家小妾,到教書先生的妻子,陳夫人也完成了人生中最後一次轉變。甚至,爲了徹底的忘卻過去,她還請陳宣幫自己改了名字。姓李,名婉兒。女兒晚晚的名字,與其說是陳宣爲了紀念孩子的出生時辰,倒不如說是因爲寵愛自己的妻子。
眼前的男子,除了眼眸中有些滄桑之外,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十分貼合刑如意對于書生的印象。就算說起話來,此人也是一派書生作風,規矩甚多。可禮多人不怪,陳宣他,倒也沒毛病。
“想問下陳公子,晚晚她平日裏都是由誰帶着的。走水那日,你人可在家中?”
提及晚晚,陳宣的兩個眼圈就紅了。他先是搖搖頭,跟着解釋道:“晚晚平日裏都由夫人帶着。晚晚她很乖巧,也很聽話,偶爾也會使些小脾氣,但也都無傷大雅。她不是那種無理取鬧的孩子,所以并不難帶。家中走水那日,我在私塾中,是聽到消息後才趕回去的。”
“能說下當天的情形嗎?”
“這個與案情有關系嗎?”陳宣的手先是輕握,跟着松開:“常大人一直不許我去看晚晚,也不讓我将她接回家中,說是晚晚死的有些蹊跷。可我卻不懂,一個尋常的走水,一個無辜被牽連的孩子,怎麽就死的蹊跷了?難不成,是有人要害我的晚晚?”
“陳公子的疑惑,我們稍後會回答你,但在這之前,也請你先回答我剛剛提出的問題。走水那天,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況?”
“那天——”陳宣的手,又握了起來,甚至連額頭上都繃出了青筋,可以想象,那天的遭遇對他來說,有些難以承受。
“早上出門時,一切都還好好的。晚晚醒的早,我先喂她吃了些稀米粥,就将她擱在院子裏自己玩了。倒不是不顧及孩子,隻是我家夫人自從生下晚晚之後,這身體就一直不大好。晚晚也乖,隻要看着不讓她渴了,餓了,她也不鬧。通常,午飯時,我會再回家一趟,看看夫人的身體狀況,順便也幫着照看下晚晚。我走的時候,夫人也醒了,還說趁着天氣好,再給晚晚做一雙鞋子。晚晚近些日子總不愛穿鞋,我與夫人說了,夫人告訴我,許是晚晚近些日子長得快,鞋子不太合腳的緣故。臨出門時,晚晚還沖着我笑了笑,我想着,等天氣熱起來的時候,晚晚她興許就能喊我爹爹了。”
不知是不是因爲聽見的陳宣的聲音,原本乖乖睡着的晚晚竟在此時醒了過來。她舒展着小小的身體,動作笨拙的從刑如意的衣襟裏爬出來。也虧得是個小小的靈魂,才不至于驚吓到了眼前的陳宣和常泰。
陳宣還沉浸在自己悲傷的回憶中,晚晚卻搖搖晃晃的從刑如意身上爬下,然後又搖搖晃晃的爬到了陳宣的身上。突然而至的涼意,讓陳宣打了個寒戰,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竟伸出手,在虛無的半空中溫柔的撫摸了一下。
陳宣和常泰看不見,刑如意卻是能夠看見的。她看着晚晚,伸出小手,抱住了陳宣的胳膊,努力的想要把自己的小臉貼到他的掌心裏。她笑的那麽甜,表情是那麽的讨好,隻可惜,她的親生父親,什麽都看不到。
有些不忍的轉過臉去,刑如意的眼圈兒,也跟着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