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今天晚上他就會死,從今天起接下來幾個月裏這個世界上都不會再有蕭和平這個人。
宋恩禮知道他口中的“蕭和平”是今天上午她在省城火車站見到的那個人,雖然隻是一個替身,可畢竟是替他死的,那種讓她心驚膽顫的感覺并不會因爲她的蕭和平安然無恙就減少,因爲如果沒有那個人,沒有提前做好安排,死的就是真正的蕭和平。
而爲了讓這事更顯逼真,師長派去同行的幾個警衛員和解放軍戰士都不會幸免于難,車子會翻下山,他們會死得面目全非。
這麽多條人命的付出,僅僅隻是爲了讓蕭和平能夠隐姓埋名的活下來,重新帶出一個類似“孤狼”的戰隊,伍先生需要利用這支新戰隊去做一些能夠扳倒嚴首長的事。
先前高國慶他娘的死也僅僅隻是爲了讓蕭和平能夠正大光明的交出孤狼,太多人盯着孤狼,風吹草動都躲不過他們的眼睛,所以才隻能出此下策。
“家裏人會傷心。”這麽機密的事,自然是不能提前告知家人,誰也不能保證會不會有人說夢話說酒話就把事兒給透出去了,等到“蕭和平”的死訊傳回來,隻怕所有人都會悲痛欲絕。
宋恩禮擔心的就是這個。
别人都還好說,特别是王秀英和蕭鐵柱,他們是真的拿蕭和平當命根子,要是蕭和平沒了,哪怕他們不會尋短見,起碼也得把眼睛哭瞎,幾個月的生不如死對人造成的傷害絕對是不可逆的。
“我知道。”蕭和平默然。
可是軍令如山,這是他的職責,在大我和小我之間,他沒得選擇,連今晚來找媳婦說明情況都已經是違反紀律的事。
“帶出新的戰隊,你會不會又有新的任務會不會又要親自帶着他們去沖鋒陷陣?蕭和平,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爹娘年紀大了,兒子還沒出生,我不得不爲咱們這個家庭多考慮一點兒,你跟我說政委比團長安全,可是現在卻分明更危險。”宋恩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全是不信任。
她的男人是個大英雄,可就是因爲他是大英雄,她的擔憂就要普通軍嫂多上不知道多少倍。
像這回的事,如果不是她提前從幾十年後得知這一切,他們怎麽可能提前做好準備?更不可能未雨綢缪,先下手爲強。
“有件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前幾天高國慶把電話打到咱公社,告訴我你殺了他娘,并且你已經被抓,我在醫院躺了好幾天,如果不是賀書記和賀衛東幫忙瞞着這件事,你早就成了十裏八鄉出名的犯罪分子了……”
原本握着她手的蕭和平突然間用力,宋恩禮被他捏得眼淚都快下來,低頭一口咬上他手腕,“你想謀殺親婦啊你!”
蕭和平這才悻悻将她松開,心疼的揉着她發紅的手,“我一定給你給咱兒子出氣。”
“少來。”宋恩禮丢開他的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趟是回來讓我幫你安撫家人做後盾來的呢……”見他欲張嘴,她一下給他捂住,“先别急着給我說好話,我這人比較軸,屬于油鹽不進的那種,鑒于蕭和平同志你已經不是第一次失信于我,爲了我和兒子還有咱這個家,我得跟你先小人後君子,你應該知道不管你受多重的傷我都能給你救回來,但隻要那一天發生,我救好你的時候就是咱倆離婚的時候,一點都不跟你開玩笑。”
說話間,一張白紙遞到蕭和平面前。
“我這次的主要任務就是成功撤離省城并帶出一支新的戰隊,絕對不會參與沖鋒陷陣,家裏就交給你了。”蕭和平沒有絲毫猶豫,從上衣兜裏掏出鋼筆,幹幹淨淨的白紙最頂上,“保證書”三個字格外有力。
宋恩禮眼瞧着他在最後邊簽上自己的名字,心裏的感覺卻一點也不比剛才輕松。
以往總是有蕭和平擋在她面前,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身爲軍嫂的職責。
光榮卻也沉重。
可誰讓她的男人是個軍人呢。
蕭和平寫完保證書後又跟她說了會兒話便走了,連膩歪的時間都沒舍得留,他得回白針山做安排,接下來會陸續有從全國各個軍區選拔出來的在軍籍資料上已經“銷戶”的戰士前來報到。
這個地點是他親自選的,當時原定的是在鄰省,但蕭和平對白針山更爲了解,從安全性和保密性來講,沒有地方會這兒更合适,而且上面還有七八畝田地可以撿現成,完成自給自足。
宋恩禮卻在他走後久久不能入眠。
燕北離省城火車隻要幾個小時,開車雖然會因爲路況和路途等因素要多費一些時間,但最多也就是明天“蕭和平”的死訊就會傳回來,到時候她該咋安撫蕭家人?
想到那一幕,她已經開始頭疼。
如果她不知情也就算了,偏偏就她一個人知情……
一晚上因爲這煩心事沒睡好,天沒亮宋恩禮就醒了,時間進入倒計時,罕有的緊張也随之而來,開門出去看到坐在井邊洗衣裳的王秀英她都覺得心虛,匆匆抹了把臉就躲竈間幫着做早飯去了。
“花籃的花兒香,聽我來唱一唱,唱一呀唱……紅旗,紅旗啊,你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一大早上唱得這麽熱鬧,不用看都知道是她爺爺。
宋恩禮一回頭,果然爺爺那顆紅光滿面的大腦袋從草簾子後頭鑽進來,對上她的臉便露出嘿嘿嘿的笑,“紅旗啊,紅旗你今天咋起得這麽早嘞,平時不都得睡到日上三竿的嗎。”
“您能少給我造謠嘛,我啥時候睡到日上三竿了。”雖說孕婦嗜睡,可她的作息時間向來穩定,最多也就比平時晚那麽一兩個小時,擱幾十年後那都是早起了。
再說過了今天估計她又得在炕上裝幾天了,再不走動走動她這兩腿都要退化了。
宋恩禮白了宋爺爺一眼,繼續低頭煎雞蛋。
小米粥貼餅子,一人一個煎雞蛋外加一碟老鹹菜,煎雞蛋是宋恩禮另外加的,原先王秀英隻給她和宋爺爺一人煮了一個,那豬油和雞蛋的香味光是聞着就讓人垂涎三尺。
“這年頭真是,還不讓人說實話了。”宋爺爺委屈的癟癟嘴,“本來還想給你看樣東西的。”
“肯定沒啥好東西。”
“誰說的。”宋爺爺一激動,竟直接掀了破草簾子進來,神秘兮兮的掀開懷裏那件大棉衣的一角,“你看!”
“咣當”一聲,宋恩禮手上裝煎蛋的碟子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幾瓣!
“咋回事!沒燙着哪兒吧。”王秀英在院子裏聽到動靜,火急火燎往裏沖,地上十幾個金燦燦的荷包蛋她也看沒看,翻來覆去的在宋恩禮手上檢查。
宋恩禮卻是緊盯着宋爺爺,“您咋抱回來的?”
如果她沒聽錯,明明昨天于老頭來找王秀英的時候說了這娃要送回去趙家,昨天下午趙家院裏不是還在趙家院裏罵來着?
這娃咋又到她爺爺手上了?
“咋來的,我還能偷的啊。”宋爺爺老大不高興的把棉衣抱回去,“這是我撿的,先前我看到隔壁的大傻媳婦抱着個光溜的娃鬼鬼祟祟的在後山那墳溝溝裏到處亂竄,我……”
宋恩禮一聽這話,臉都黑了,“這天沒亮的你上墳溝溝幹啥?”
“弄肉吃啊。”蕭鐵柱一臉無辜的進來,看到滿地的煎雞蛋,心疼得眉頭都抽抽了。
“啥玩意兒!”婆媳倆幾乎同時驚呼出聲!
一想到當時在縣醫院後頭的墳溝溝裏看到的那一幕幕血淋淋的情形,宋恩禮頓時覺得那股令人作嘔的腐肉味又浮現在鼻息間,她跌跌撞撞往門口跑去,扶着門框好一通幹嘔。
打從妊娠反應結束後,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這麽劇烈的幹嘔過,王秀英擔心得要命,又是給她遞毛巾又是給她倒水,“咋了這是,這咋好端端的說嘔就嘔了,哪兒不舒服嗎?”
“我沒事,就是惡心。”不好告訴王秀英自己上墳溝溝黑市去幹投機倒把的事,宋恩禮隻能偷偷在她耳邊告訴她自己曾經在路邊看到過這樣的事。
前兩年饑荒嚴重的時候哪兒哪兒都有餓死的人,路邊經常有死屍,有些新鮮的一晚上就讓人割了,王秀英自己也見過好幾回,比她這膈應人都有,早就見怪不怪。
“我先扶你回屋休息會兒……”
“不用了,我沒事。”宋恩禮揩揩嘴,扶着門框直接坐門口的小闆凳上了,歪着腦袋看宋爺爺,“現在是海珍海味吃膩了,粗茶淡飯沒味兒了是吧?上墳溝溝弄肉吃,咋想的你?”
“親家爺爺說想吃點稀罕的。”蕭鐵柱老實道。
王秀英手伸過去就揪他耳朵,“親家爺爺不知道情況你還不知道?你咋啥地方都帶他去,萬一碰見不幹淨的東西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