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也談不上洋房,中西合璧的典型滬市老建築罷了,過去應該是中産階級的住所,年頭太久,外牆的磚頭已經由紅褪變成深褐色。
建國前後,滬市很大一部分人因爲種種原因去了國外,于是這些房子全都被充公,老洋房也成了公家的宿舍樓,一個房間一戶人家,裏裏外外住了好些人,連門房裏都有人住。
城市裏有電,這會兒還有好些人家亮着燈。
那老頭隻說這棟樓,沒說哪個房間,宋恩禮隻能随便敲開一戶人家問。
“你好……”
“砰——”
“……”一點都不友好。
繼續敲開第二家,門内的中年女人探出半個身子來,眉梢趾高氣揚的吊着,“侬做啥。”
就在那瞬間,她眼裏的精光已經在宋恩禮身上掃了個來回,眉梢逐漸平緩。
“你好,請問宋大壯住哪屋?”
“伐曉得!”中年婦女臉上的刻薄再次浮現,緊接着又是“砰”的一聲。
宋恩禮摸摸差點被嗑到的鼻尖,沒好氣的罵了句,幹脆站在過道裏叫,“大伯,大伯你在哪屋,我是紅旗,我來找你來了。”
一下子七八戶人家開門出來,“要死快了,大晚上的喊什麽喊!”
那邊樓梯下的小隔間裏開門出來一個人,裏面沒燈,人又站在陰影裏,宋恩禮看不太清,但聽到那人突然有氣無力的叫了聲“紅旗”。
宋恩禮怔了一下,立馬朝他飛奔過去,“大伯!”
眼前的奎爺比前陣子從公安局裏剛弄出來還要狼狽些,整個人又瘦了一圈,看上去皮包着骨頭,空蕩蕩的套着件藍布罩衫,好像一陣風就能給刮走。
“大伯,你怎麽搞成這樣了。”明明她給了好些錢糧啊,
“不好意思大夥兒,打攪了,我大侄女初來乍到不懂事兒,多擔待。”奎爺對着一道道門内虎視眈眈的人點頭哈腰後,把宋恩禮拉進樓梯下的隔間,“進來再說。”
外面接連一陣關門聲,砰啪作響。
宋恩禮仔細把這位于樓梯下的小隔間打量下。
其實連隔間都稱不上,統共也就一米來寬三米多長一狹促空間,而且一邊傾斜向下,越往裏越矮,除了門口這點位置,裏面就得彎腰進去了。
奎爺在門口支了張還沒她小腿高的小木桌,緊挨着架在幾塊破磚頭上的木闆床,上頭隻有一床發黑的褥子,這便是全部家當。
“我說大伯,我不是給了留了好些東西嗎?你咋混成這德行了。”沒地兒能坐,宋恩禮隻能靠牆站着,将包袱丢矮木桌上。
頂上突然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震耳欲聾。
“木樓闆,不隔音,讓您受委屈了。”奎爺歉疚道。
“這地兒咋住人呐,時間久了非得神經衰弱不可。”
“來得晚了,就剩這屋了。”
“所以把人得罪了,他們一緻排外是吧?”怪不得剛才那些人看到她跟看到仇人似的。
奎爺在信裏報喜不報憂,如果不來這一趟,宋恩禮還真以爲他過得有多自在。
雖然隻是兩人的關系僅限于合作,但畢竟奎爺幫她做了這麽多事,兩人又一起逃過難,看他眼下這狼狽相,宋恩禮心裏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不舒服。
“哪個地方的人都排外,一樣的。”奎爺爬到床的最裏頭,拆掉裏邊牆上的一塊磚,從牆洞裏掏出一個半大不小的布袋裏,裏頭鼓囊囊的,“你别看這隔間小,像我這樣加個闆兒就能分擔部分住處,大部分人家裏住房都緊張,到晚上都是人摞人的睡,這樓裏哪個人不是盯着這間,突然被我這個外來人占了,肯定心裏不服氣。”
宋恩禮聽奎爺說了才知道,原來這棟樓不是單獨的收購站宿舍樓,還住着部分其他單位的人,兩邊商量好的分配模式就是誰的職工需要就打報告申請,除了新婚兩口子審批比較寬松,其他人還需要工齡啥的證明,奎爺是靠着那卡車司機的關系才破天荒得的,所以格外得罪人。
就說他們收購站的人,在上班的地方不敢整啥幺蛾子,回到住所不得使勁明裏暗裏的使壞,一來二往的搞得這整棟樓的人都視奎爺如眼中釘。
“剛來的時候不知道,以爲鎖了門就安全,誰知道被幾個孩子撬了門,你給的那些東西全叫他們搬空了。好些人家都有份分,所以也就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全把人得罪幹淨了,這地兒我也待不下去了,咱現在這身份還是太平些好。”奎爺笑着指指簡易木闆床上那床舊被褥,“後來我就幹脆不置辦了,免得便宜了别人,就這被褥我都特地淘置的舊的。”
經曆了關押、逃難,差點萬劫不複,奎爺比以前要看開得多,說啥起都是風淡雲輕。
又或者他有了足夠的靠山,并沒有把這些對于其他人來說重如泰山的生活瑣碎放在眼裏。
奎爺朝她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把聲音壓得很低。
宋恩禮皺着眉頭把包袱接過去,颠了颠,挺沉。
打開一看,滿兜金銀珠寶,還有她給奎爺的一千二百塊錢和二十斤全國糧票。
其中最引她注意的是一串枷楠香朝珠串,暗沉的色澤在金碧輝煌中顯得格外低調特殊。
雖然這種材料的朝珠比不上東珠翡翠的值錢,但更讨她歡心。
她把裏頭的寶物全拿出來收進空間,隻留下錢票在裏頭遞還給奎爺,“東西搬了就搬了,錢票你咋不用?難怪你瘦成這樣。”
“我戶口登在這兒,糧食關系也在收購站,現在每頓都上收購站食堂吃飯,也省得自己再置辦東西。”奎爺把錢票卷了卷,重新塞回牆洞裏,上好磚敲平整,“如果沒有這窟窿眼,恐怕這些東西也早叫那些耗子精搬走了。”
“真要命,回頭想法子換個住所,就這地兒一宿我都睡不着。”宋恩禮拎起自己的包袱,反背在胸前,“我還沒吃晚飯呢,咱們先出去吃飯,這事兒回頭細說。”
“唉。”奎爺緊随其後,走之前把門鎖仔細上好。
然而一出老洋房,奎爺立馬低聲對她道:“咱得先去一個地方找個人,那些東西都是她寄放我這兒的,等着您掌眼,我沒敢給您寄,這不就隻能叫您親自來一趟。”
“我說你咋鈔票一分沒花搞到這麽多好東西,人在哪兒呢?”
“您跟我來。”
奎爺帶着宋恩禮七拐八拐,很快便拐出這一連串的巷子。
滬市大部分的馬路都有路燈,這處明顯年久失修,到這兒就像進入另一個荒涼世界,破舊黑暗,連月光都吝啬前往,隻有馬路旁那十好幾個黑色的類似帳篷的矮小物體裏隐約傳出些鼾聲。
“您在這兒等我。”奎爺丢下她,輕手輕腳走到其中一個“黑帳篷”前在充當門的破草簾子上拍了拍,“佟阿太,佟阿太……”
“來了。”裏頭老太太的聲音四平八穩。
“唉。”奎爺讓開,佟阿太掀開破草簾子出來。
隔太遠,宋恩禮看不清容貌,隻依稀能見夜色中的輪廓,背脊依舊挺拔。
“跟我來。”佟阿太打從宋恩禮身邊擦過。
宋恩禮同奎爺跟在她身後。
不知道爲什麽,宋恩禮總有種這樣的感覺,苦難并沒有在這位佟阿太身上烙刻印記,雖然她看上去是那麽的狼狽不堪。
或許這就是世家風範。
佟阿太帶她走的路比剛才來時還要繞,老太太似乎對這片地方極爲熟悉,哪怕沒有路燈抹黑也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