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神情,與當日的東海王真是如出一轍。
就是因爲那一枚小小的聖石,它親近你,然後蠱惑你,最後讓你爲之着魔,一旦失去心中的這個着落點,那你就如同行屍走肉,沒有靈魂,隻是呆滞得活着。
這樣活着和死了又有什麽區别呢?
不吃不喝,沒有知覺,沒有欲望,沒有那些生生死死的糾葛,也許他偶爾會清醒一下,然後便陷得更加深入的癔症之中。
昔日的“賽諸葛”吳亮歪斜着,他身上隻是披了一件灰袍子,衣領胡亂地疊壓在一起,身邊還是倒着酒壺酒盅,不知是不是那些下人們已經習慣了郡保大人夜夜飲酒,每日盡是給大人備上些瓊汁玉漿,吳亮胡下意識得甩甩衣袂,那瓊漿就散落到了床榻之上,酒香登時就飄散了開來。
“旋開旋落旋成空,白發多情人更惜。黃昏把酒祝東風,且從容。”
這會子,吳亮腦袋中有了一些清晰的紋路,他淺淺吟唱起了《酒泉子》,把那“且從容”拉了個長長的調來。
他感覺到了有什麽即将要發生。
一對眼眸死死盯着卧房的門,門還是沒有拴上,倘使有人造訪,就省得他再爬窗撬門,大搖大擺得進來就好。
“我不愛杏花,卻是十年不得歸家.......”吳亮歎息了一下,這份清醒猶如回光返照一般,他說道後繼續盯着那一道門。
是死神在朝他招手麽?還是看見了那一抹猙獰的笑?又或者是黑夜無盡的黑,蒼穹之上懸挂的刀尖.......他盡是盯着,呼呼地喘了幾大口氣。
他的記憶也回來了。
“去吧,去做那子桑語默的左膀右臂,當有朝一日,我得了這天下,我定會讓你擁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公良盡德的話又開始在他的腦海中碰撞,“還有我那女兒,最終她也會是你的!”
吳亮動心了,公良盡德不用許諾那第一條,隻要提一提公良雲裳的名字,吳亮就願意粉身碎骨并視死如歸着,他接受了老公良的條件,這些年把東海郡的狀況一一傳到了蓬萊郡。
“子桑語默有一件寶貝,你要找出它來!”老公良的神情充滿了渴望,他說的寶貝就是那塊有着非凡魔力的聖石,老公良觊觎了許久,也因此殘殺了許多人。
這些年,吳亮謹言慎行,讓子桑語默可以推心置腹。
他做到了!成了子桑語默的左膀右臂,如今東海王的風光有一半是他的功勞,他會一些“易術”,又掌握着節令時長,甚至可以造出各種天氣奇觀來。
話說“天有不測風雲”,可天對于吳亮來說,并不是“娃娃的臉”,他可以算出“天”的想法來。
吳亮幽幽地站起身來,踉跄着走到木櫃前,從裏面掏出一個鑲嵌着亮寶石的木盒子來,腦袋左搖右晃着,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斷斷續續的意識牽引着他。
即使是他能算出天的想法,可他卻算不出自己的命。
他打開了那個木盒,裏面裝着“紅綠藍”三個小瓷瓶,瓷瓶旁邊放着一隻木雕鸢鳥,他翻了兩下白眼,像是把最後一些意識都集中了起來。
吳亮把那三個小瓷瓶裏的粉末倒在木鸢上,紅、綠、藍,三色粉末交融,竟然乍現出一道白光來,白光中飛出一隻鸢鳥,鸢鳥圍着吳亮轉了三圈,吳亮推開窗子,把鸢鳥放了出去。
鸢鳥留下了一滴淚,在吳亮的窗前盤旋了片刻,撲棱着翅膀,沖進了夜空裏。
“去吧,去把我的過往交付給她,請替我贖罪!”
吳亮的眸光終究是無法穿透木門木窗的,這下打開了窗,他也不顧及天的冷,擡了擡頭,看着澄明的夜空,還有夜空上那如刀子一般的星。
正在吳亮目送鸢鳥離開之時,那一扇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吳亮沒有回頭,還是仰着頭,看着天,此時天上的星星更亮了些。
還是帶着一陣冷風,佛陀手進來了,這會佛陀手的胳膊消了一些腫,即使他蒙着面,吳亮似乎對他是相當熟悉,不用眼睛去看,便知來者是誰。
隻聽得吳亮低低的聲音說了句。
“當初是我谏言,留了你的命,建了這地下的北鬥軍,今日你要取的竟然是我的命!”吳亮想要笑,可是顯然他已經沒有那麽多的力氣,隻能呼呼出了兩口氣。
卧房的門開着,窗子也開着,寒冷便肆無忌憚得闖了進來,吳亮不禁有着顫抖了起來,他并不畏懼死亡,可卻無法抵禦這東海郡陰冷的冬日。
佛陀手站立了片刻,看着吳亮的背影,忽而他的雙眉一擠,他還是邁開步子奔了上去,一掌就拍擊在吳亮的頭顱之上.......
天上的星星落了,刀子也落了,一切都變成了永久的無盡的黑暗。
沒有黑暗,怎麽會有光明呢?
他感覺到了陽光打在臉上,身邊有些清脆的啼叫聲,一股清冷之氣裹挾住了他,他睜了睜眼。
他還活着?難道死了之後要去的地方也有高樹、藍天、鳥鳴和和煦的晨光嗎?不,他沒有死,他還活着。
吳亮的身上裹着一床錦被,他認得這床被子,上面還有未散盡的酒香。這被子不正是他卧室中卧榻上的錦被麽?
他不但沒有死,而且瘋癫的意識也恢複了正常,他站起身來,從錦被下咕噜出一個包袱來,吳亮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一套換洗的衣物還有一些碎銀子和幹糧。
是佛陀手放了他!
吳亮還是感覺到哪裏有些不一樣,他伸手一摸,他那兩鬓長須竟然被人剔掉了,這佛陀手想得還算是周到,不但留下了盤纏,竟然還順手給吳亮易了容,沒有了那兩鬓長須,吳亮隻不過是一位普通的中年男子而已。
這下他的意識更加清晰了起來,他環顧了四周,看了看周圍的地形,應該是已經出了東海郡的地界了,日出東方上首爲北方,吳亮遠眺了下,欣喜了起來,原來這已經到了蓬萊郡境内。
“佛陀手!你待我吳亮恩重如山!”吳亮長長喟歎一番,起身來把那錦被疊了疊塞進了包袱裏,又咬了幾口幹糧,那是已經發硬的馍馍,今天啃起來卻有着一種奇特的醇香。
吳亮扛起包袱,向着北方行進。
佛陀手竟然沒有一刀一刀剔肉削骨置之吳亮于死地,吳亮是他的恩人,他心中謹記,所以他徘徊在郡保府邸之外,看着天上的星,心中翻動。
原本他隻是戰場上一位戰敗的階下囚,原本他就應該把命留在那硝煙彌漫的戰場上,原本他不叫佛陀手,而是叫做顔顔烈。
是的,他就是讓那老鳳毛王百般頭痛的戰神顔顔烈,他帶着麟角族的戰士們浴血奮戰,他是爲戰場而生,原本他應在戰場上結束他的命。
可是他卻是心軟了,爲了他的兒子,他成了子桑語默的殺人工具。
多少次,他在暗地裏看着顔顔裏耷拉着腦袋,躲避着那些王府中的丫鬟下人們,他的心裏就痛,可轉過身,他隻有用那生死簿上的一條條命來換取他兒子的命。
昨夜裏,趁着夜色,佛陀手走到尤城之外的墳葬崗,找了一個新下葬的墳冢,把那棺木挖了出來,取走了那具屍首。
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鋒利的匕首來,匕首劃過那屍首的臉,一刀兩刀三刀,直到那屍首面目全非,隻露出白骨,猩紅一片又一片,根本就無法辨認出長相來,他把屍首的頭剁了下來,拎了起來,從懷中抽出一塊藏藍色的布料來,把白骨包裹好。
之後又把吳亮的長須和那剩餘的屍體扔進了棺木中,重新把棺木埋葬了起來。
他用那無名氏的白骨頭顱去王府複了命,子桑語默早已經睡得沉醉了,他把那白骨放在了子桑語默的案牍上,他知道此事早晚會敗露,所以他得盡快讓顔顔裏脫身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