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種忘恩負義的怪物,一旦喪失了心智變會成爲魔鬼。那些曾經披着人皮的混蛋們發現自身的利益遭到威脅之後,變節比變臉還快。
尤其是在日軍占領陵城之後,大批的流氓地痞成了日僞保安團的主力,頂頭上司就是黃簡人。而那些參加過二龍山血戰的警察們,有的脫了黑皮,有的留在了二龍山,也有隐遁而背井離鄉。但還是有部分警察穿起了僞警察的皮,養家糊口苟且偷生。
逍遙巷逍遙樓門口突然出現一隊保安巡邏隊,未等老鸨子迎出來,門已經被砸破,荷槍實彈的地痞流氓直接沖上二樓,吓得姑娘們花容失色哭叫震天,那些尋歡作樂的嫖客們更是膽戰心驚!
耿精忠被保安隊員從被窩裏拉出來的時候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剛想大發雷霆,卻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顯然是犯了煙瘾。
“耿團長?”一個地痞驚呼不已,待看清了耿精忠的面目之後才哈哈大笑:“果然是姓耿的,兄弟們今天收了一條大魚啊!”
耿精忠恨得牙根直癢癢,梗着脖子罵道:“痞子東,瞎了你的狗眼竟然敢打擾大爺我的好事……”
痞子東,大名陳東林,是西城鼓樓大街的瓢把子,現在是僞保安團西城分隊長。這家夥曾經在縣民團幹過,耿精忠是他的頂頭上司。
“啪……啪啪!”
話音未落,耿精忠的臉上已經挨了三個嘴巴子,肚子上挨了一記狠踹,直接把耿精忠踹倒了床底下,又拉出來打了兩個嘴巴子。
“給老子綁起來!”
三個保安隊員不由分說,直接把耿精忠五花大綁,連衣服都沒穿呢。耿精忠被打得口鼻冒血滿眼金星,哇哇怪叫:“老子是警察署黃署長的小舅子!”
“打的就是你!”痞子東拔出盒子炮頂在耿精忠的腦袋上:“要是黃署長知道你他娘的還活着,一槍斃了你!”
耿精忠立馬吓尿了,痞子東一句話撮中了他的軟肋。當初這些地痞流氓那個不懼怕耿精忠?有他姐夫黃簡人照着呢,又是暫編團的營長,掌控縣民團的瓢把子。
尤其是耿精忠搖身一變成爲暫編團團長的那段時間,這些家夥們蒼蠅逐臭,恨不得給耿精忠舔屁股。現在倒好,見到耿精忠就是一頓胖揍!
“東哥……”耿精忠大丈夫能屈能伸,立馬換了臉色,哀求不已。
痞子東冷笑一聲:“耿營長,知道行走江湖靠的是什麽嗎?是名聲,你不知道?有黃署長罩的時候您是爺,當爺是不是有點膩味了,想換點新花樣?”
“東哥……”
啪!一個嘴巴。
“叫東爺!”
耿精忠甩了一下散亂的頭發:“我叫您爺的話,我姐夫豈不是吃了大虧?”
“啥操行!”痞子東懶得跟他廢話,一揮手:“兄弟們,請賞去了!”
耿精忠吓得面如土色:“東爺……祖宗,千萬别,我給進項還不成嗎,我姐夫會一槍斃了我的!”
“你他娘的也知道害怕?前幾天尾巴翹到了天上收不回來吧?黃.局長搖身變成了黃署長,你他娘的從團長變成了屁!哈哈……”
耿精忠倒了血黴,本來憋了好幾天想開開葷,卻被保安隊給逮住了,一頓羞辱之後被抓走。
僞警察署辦公室還是先前的警察局,隻是換了個牌子而已。黃簡人的手裏握着一串紅珊瑚的手串,正哼着小曲喝茶,痞子東敲門進來:“署長,恭喜賀喜啊,又抓到兩個要犯!”
“效率,老子當初怎麽沒發現你是個人才呢!”黃簡人甩過一包煙笑道:“都誰啊?”
“一個是在仁和旅店抓的,共産.黨,姓李!”痞子東點着煙神秘道。
黃簡人一愣:“姓李?共産.黨?”
“叫李倫……”
黃簡人微微點頭:“押起來候審!”
“署長,耿精忠也抓到了!那家夥的膽子比窩瓜都大,正在逍遙樓逛窯子呢,被我抓個正着。”
黃簡人一聽到抓到了耿精忠,恨得咬碎鋼牙:“打死了扔到亂葬崗喂狗!”
“别介啊,他可是您小舅子啊!”痞子東摸一把兜裏的“小黃魚”驚訝道:“不管怎麽說,這層關系在呢,兄弟們全知道啊,容許他耿精忠不仁,但您一向是義薄雲天……”
“痞子東,你他娘的再敢給那個王八蛋求情,一起進死牢!”黃簡人一拳砸在桌子上,氣得是七竅生煙。
黃簡人是氣之有理:當初在百丈崖火拼的時候差點沒叫那個王八蛋給打死!
“署長您消消氣,氣大傷身。”
黃簡人微微喘上一口氣,權衡利弊衡量得失,耿精忠現在就是一坨屎,看着都惡心。
“扔死牢去,免得老子看見了心煩!”
“是!”痞子東掐滅煙蒂,轉身出了署長辦公室。
黃簡人發了一頓脾氣之後心情順暢了許多,看了一眼懷表,略微平息一下心神,換上便裝徑直出了警察署,心裏如同賭了一塊棉絮一般,望着寂寥的街頭,一種難以排解的思緒爬上心頭。
世道真的變了。當初耿精忠驕橫跋扈猜着自己的時候,黃簡人就罵世态炎涼人心不古,熟料事态竟然發展成現在的樣子,看來世道真的變了!
二龍山一戰讓黃簡人心灰意冷。耿精忠窮兇極惡六親不認,往死裏打警察隊,唯恐他不死,雖然後來戰局逆轉,但與日軍一戰讓黃簡人元氣大傷,逃回陵城的時候才發現陵城失守,馬參謀長連抵抗都沒有便逃之夭夭,好端端的陵城一夜之間成了日本人的天下。
南運文物被日本人奪走,所有人都成爲輸家!
一切都随之灰飛煙滅,不僅是國寶,還有龍山王陵秘藏。黃簡人一想到此事,便長歎一聲:宋老鬼守了一輩子的王陵,絕對想不到會落得個如此結局。
城内舉城皆哀,老百姓凄凄慘慘,諾大的陵城再無往日之繁華。但凡交通路口皆有僞警察巡邏隊執勤,不時跑過日軍的軍車,黃簡人心下更不是滋味。
天塌下來也得頂着!
藍家大院,兩名護院如木樁一眼站在鐵門兩側,豎着耳朵聽着外面的異動,而書房内透出一抹凄冷的燈光。藍笑天靠在太師椅上似睡非睡,手裏握着小茶壺。
“老爺,您一天沒吃飯了,好歹得吃點啊!”細心的管家看見藍笑天的手在有節律的抖動着,這在以往并不常見。
藍笑天微微睜開老眼,忽然冷笑一下:“宋大當家的剛才找我來了……他說……說我沒有骨氣,沒有骨氣啊老張!我是不是越來越沒有骨氣了?”
管家吓得一哆嗦,低眉仔細觀察藍笑天,隻幾天的功夫,這位在陵城首屈一指的人物變得老态龍鍾,都瘦脫相了,而且他發現藍笑天最近神情恍惚,說話颠三倒四。現在又提到了宋大當家的!
“老爺,您……沒事吧?天塌下來有人頂着呢,南京淪陷蔣總統不也是活得好好的嗎!”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對!”
藍笑天的手一松,茶壺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驚得管家一哆嗦,藍笑天卻仰頭大笑:“我是漢奸?我真的是漢奸……我最恨的就是漢奸……恨我無兵指揮無将可調遣,恨我手無縛雞之力——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漢奸,哈哈!”
“老爺您怎麽啦?别吓唬我!”管家慌忙收拾茶壺碎片,手都吓哆嗦了。
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藍笑天慌忙起身吹滅了蠟燭,古怪地笑道:“黑狗子來了,打死大漢奸!”
管家心驚肉跳地扶着藍笑天無所适從,捧着手裏的破茶壺老淚縱橫:“老爺啊,咱是平頭老百姓,日本人占據陵城是遲早的事,您千萬别急火攻心愁懷了身子骨,再則黃.局長不是也投靠了日本人了嗎?這叫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保命要緊啊!”
“呸!”藍笑天憤恨地一跺腳,又一屁股坐在太師椅裏:“黑狗子黃狗子,現在成了走狗,名副其實,名副其實啊,老子怎麽能跟他同流合污……”
正在此時,堂屋的門被推開,一名護院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老爺,黃.局長拜會來了!”
啪嚓!一聲脆響,管家手裏的破茶壺陡然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哈哈……老張……宋大當家的,快把狗腿子給老爺打斷了!”藍笑天失瘋一般咆哮起來。
“老爺!”護院驚得目瞪口呆。
管家剛想點燈,隻聽“撲通”一聲,藍笑天一頭摔倒在地,發出一陣痛苦的呻吟。管家和護院吓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把藍笑天扶到座位上,拍打前胸後背,忙了好一陣子才把他弄醒。
黃簡人站在書房門口,眼前的景象讓他始料未及。
兩個在陵城數一數二的人物在這一刻都略顯得孤寂和落魄,尤其是藍笑天,精神遭到了巨大的打擊。也許藍笑天給世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刁鑽油滑爲富不仁的古董商,現在又成了一個見利忘義貪生怕死的漢奸,但黃簡人扪心自問:自己又是什麽貨色?
“黃.局長……哦不,黃署長,您别介懷,老爺他……他急火攻心……”管家戰戰兢兢地解釋着,心下不禁疑窦重生:老爺怎麽知道是姓黃的來了?莫非宋大當家的真的給他托夢了?
黃簡人擺擺手:“沒想到啊!”
管家和護院退出去,黃簡人滿臉愁苦地看一眼藍笑天,一聲苦笑。書案上還放着藍笑天寫的那張“道”字,筆力遒勁,不過早已蒙塵。
往事如昨,卻時過境遷。
“笑天,我知道你沒有事,現在的形勢比之十年前如何?那場慘烈之戰讓你痛失嫂夫人,耿老爺子戰死,山寨被夷爲平地,宋大當家的重傷,吳印子心灰意冷,你是怎麽訓斥他的?”黃簡人深呼吸一下幽幽地說道。
藍笑天的手顫抖一下,十年往事仿佛潮湧上心頭,悲從中來。
“十年前有耿家民團,而今呢?十年前七大姓氏同手抗敵,而今如何?十年前宋大當家的因頑敵如八卦林,現在八卦林安在!”藍笑天微眯着眼睛盯着黃簡人,方才那種恍惚的神情一掃而光:“而今耿精忠背叛耿家祖宗引狼入室,而今八卦林陣眼北坡天險全無,而今日本人占領陵城屠刀帶血,而今你黃簡人又能如何?還不是當了漢奸!”
這是說是,誰都無法否認。
黃簡人低眉盯着藍笑天,臉色痛苦地點點頭,轉身扶着桌案,盯着滿是灰塵的“道”字,似乎要從裏面找出反駁藍笑天的理由,思索半晌隻是歎息一下。
“現在與十年前并無不同,隻不過是換成了日本人,隻要我們同心協力跟他們周旋,陵城早晚還是我們的。”
藍笑天冷笑:“當漢奸就是爲了跟日本人周旋?那汪精衛豈不是被冤枉了!”
“笑天,我……我也是被逼無奈嗎!當日二龍山一戰我率領警察隊同憲兵連一處跟日本人打,幾乎全軍覆滅,現在是槍杆子說話,不是誰有理誰說了算。”
“這就是你當漢奸的理由?滑天下之大稽!”藍笑天竟然站起來憤怒地指着黃簡人的鼻子罵道。藍笑天很少如此沖動,今天卻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怒火,把氣都撒在了黃簡人的身上。
“笑天,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黃簡人難以抑制胸中的憤懑,決然地看一眼藍笑天:“拿出當年的豪氣來,否則對不起宋大當家的在天之靈!”
藍笑天望着漆黑的夜,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