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航把褂子掖在腰間,掃一眼冷落的大街,眼中露出茫然之色。藍可兒伴随左右,一身清水的裝束不施任何粉彩,倒是讓人感到清爽可人。而老幺則身着一身藍色棉袍,戴着黑色禮帽,手裏拎着黑色的小牛皮箱子,一副外來客的模樣。
“遠航哥,怎麽找黃狗子?難道闖警察局!”藍可兒眉頭微蹙看一眼宋遠航憂心忡忡道:“姓黃的最喜歡去錦繡樓逍遙,這會錦繡樓被封估計沒的去了。”
“他會來找我!”宋遠航冷然望一眼中街方向,繁華的城鎮才幾天就敗落了,陵城所發生的巨變與中國其他衆多小城所遭遇的一模一樣,在戰亂年代沒有任何一地能夠獨善其身。除了東北以外,但那裏早就淪陷了!
三人沿着東城門大街慢行,藍可兒挽着宋遠航的胳膊,姣好的面容浮上一絲幸福之色,但心裏卻始終是懸着的。她擔心會沖出一支警察巡邏隊,姓黃的什麽都幹得出來,不得不防。
“老幺,抓緊機會隐藏起來,中街興隆場子鋪是個不錯的選擇,那裏人流多消息盛,多加留意注意安全就行。”宋遠航深呼吸一下,這種守株待兔的做法是不得已而爲之,要想攪動陵城形勢勢必要善于借勢。
如何借勢?借誰的勢?宋遠航的心裏早形成了一張圖表:暫編團扼守黑松坡卡子口雖然是對山寨的威脅,但也是日軍突擊隊最重要的牽制力量,高橋次郎遭到伏擊之後之所以沒有立即發動反擊,很大程度是因爲此。
隻要暫編團在一天,山寨的安全就會有保障。宋遠航的判斷與李倫如出一轍,但這并不意味着山寨高枕無憂,一旦這種平衡被打破,日本人的攻擊會立即到來——而且一定是慘戰!
左右山寨生死存亡的不是暫編團,也不是日軍突擊隊,而是宋遠航。
“沒問題,興隆場子鋪是陵城上講兒的地兒,我以前可不敢高攀——當初大當家的剃頭都是先占了整條街來此的,那裏的老闆我最熟悉。”老幺說話的聲音很低,但語速卻很快,揚了揚手裏的皮箱子:“一把剃刀走天下,老闆見着咱得磕頭!”
一個曾經挑着擔子走街串巷的剃頭匠而已,牛皮哄哄的跟國際美容師似的。藍可兒不禁苦笑:“老幺哥,現在你的身份不是去頤指氣使,而是謀一份差事!”
“小姐說的是……”老幺臉色一紅,拱拱手:“明兒請二位上門一見,興隆場子鋪定然開大門迎接!”
“不必了,我們隻有三天時間,抓不住機會就得走人。”宋遠航微微皺眉:“有消息傳到藍家大院,我在那裏恭候。”
老幺嘿嘿一笑,快步走遠。
藍可兒挽着宋遠航的胳膊嬌嗔不已:“遠航哥,肚子餓翻天了,該吃完飯了呢!”
“我們去逍遙樓……”
“啐!”
“真的是去逍遙樓!”
“大男人去那種地方不得好死……”藍可兒的俏臉憋得通紅,狠狠地掐了一把宋遠航的胳膊:“若是要,我給!”
這種話藍可兒平生第一次跟男人說——而且縱使在心愛之人面前也說不出口,所以說出來的聲音很别扭,跟蚊子哼哼似的。臉上火辣辣地疼,彷如被人搧了一個嘴巴似的。
宋遠航心頭痛楚不堪,輕輕地握住可兒的玉手,冰涼的感覺瞬時傳來,不由得心慌起來:“你的手很涼!”
“你要是敢去逍遙樓,小心我翻臉不認識你!”
“你想多了……碰碰運氣而已。”
“是桃花運?咯咯!”藍可兒溫柔地靠在遠航的胸前,兩人緩步向鼓樓大街方向走去。
藍可兒真的想多了。陵城的樓子很多,但不出東西兩條街:一條是中街較爲高端場所,以錦繡樓爲代表;另一條是西城區的煙花柳巷,低擋的窯子鋪,以逍遙樓爲最。
白牡丹一死錦繡樓被封,逍遙巷雀巢鴉占成了炙手可熱的尋花問柳之地。宋遠航當然不是去碰桃花運的,他要找一個人!
陵城警察局值班室内,二狗子打了個哈欠鄒了一口燒酒,滿口噴着酒氣,顯然是喝了不少。醉眼朦胧之際,卻感到後腰被頂了一下,疼得他剛要叫喚,嘴卻被塞了一塊什麽東西,氣息驟然不暢起來,竟然一下就暈了過去。與此同時,大門站崗的警察被拽進了屋内,綁了個結實,死人一般給塞到桌下。
“給你十分鍾時間,十分鍾後撤離!”野田拍了拍手,整理一下黑色制服快步走出值班室。
黃雲飛陰鸷地盯着野田的背影,臉上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十分鍾時間還不夠跟黃簡人寒暄的呢,蠢賊難道不知道中國人的規矩不成?先禮後兵才是待客之道!
黃簡人正在辦公室裏枯坐。忙活了一大天,爲的是明日出城二裏地迎接新來的陵城駐軍長官——說穿了還不是迎接那個不成器的小舅子?他不知道耿精忠畏罪潛逃了才幾天就出息到什麽樣兒,但有一點心知肚明:姓耿的來者不善。
黃簡人的擔心不無道理,他太了解耿精忠的性格了。如果說他是“奸熊”是高看他,但絕對不是“蠢驢”!陵城鐵路隘口被炸、暫編團軍火庫出事之後,耿精忠非但沒有戴罪立功之心,反而内讧誅殺馮大炮,自己當時犯了個錯誤!
如果耿精忠斃了馮大炮,重整旗鼓殺回二龍山,現在就不是這個局面。軍統調查組就不會利用暫編團做大做強,自己也用不着整天提心吊膽看人眼色——更進一步而言,拿下二龍山奪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現在卻被動之極,偷雞不成蝕把米,失了控制二龍山的機會還被姓錢的反咬一口,氣還憋在心頭出不來很難受。當務之急是穩住耿精忠打通關系,但也一定要見機行事,不能着急,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黃簡人痛苦地閉上眼睛,一幕幕刀光劍影閃現眼前,槍炮蜂鳴在耳邊回響,心下不由得苦楚難擋:堂堂警察局長竟然會向一個地痞流氓低頭,虎落平陽被犬欺,真是豈有此理!
“局座,我回來了!”
熟悉的聲音傳來,驚得黃簡人立馬睜開了老眼,一束強光忽然射在黃簡人的臉上,瞬間緻盲!
“哈哈!一個人也不嫌寂寞?警察局大院站崗的形同虛設——這有點不合您的心意啊!”黃雲飛收回強光手電冷笑着關嚴房門插上門栓,吊兒郎當地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叼着煙卷看着目瞪口呆的黃簡人一言不發。
黃簡人差點吓傻了,見鬼一般愣在當下。布滿血絲的老眼驚恐地瞪着黃雲飛:“你……究竟是怎麽回事?”黃簡人的腦子有點不夠用,思索了半天才明白黃雲飛沒有死,而且還活生生地坐在自己的面前從容淡定地抽煙!
“老子我還陽了,在地府走了一遭閻王爺說日子還長得很,出來就進城找您混口飯吃!”
“高……實在是高人轉世!”黃簡人木讷地起身,卻感覺到心被把刺了一刀一樣疼,面色蒼白而呼吸急促,褲裆裏有一股熱流傾瀉而下,随即又坐在椅子上,定了定神:“雲飛,本座以爲你跟宋大當家的一同西去了!”
“人很脆弱,死過幾回就知道有多難了!”黃雲飛冷肅地看一眼黃簡人,自顧吸一口煙吐出兩個眼圈:“也難怪局座驚訝,燕子谷驚天爆炸差點送老子上西天,但事與願違啊,憑着一身草上飛的功夫和惦記着警察大隊長的位子,沒舍得死!”
黃簡人如夢初醒:黃雲飛诨名“草上飛”,沒被炸死乃是天經地義——沒準驚天爆炸就是他弄出來的,怎麽會輕易死?不過這事兒應該跟他商量商量啊,作爲警察治安隊隊長怎麽可以無組織無紀律擅自行動?!
“炸死宋載仁除去陵城一大禍害,你——居功至偉!”黃簡人伸出大拇哥笑道,老臉幾乎扭曲變形,笑跟哭似的,讓人毛骨悚然。
黃雲飛啪啪打了自己兩個嘴巴,掐掉煙蒂拍了拍腰間的盒子炮,苦惱之際地看着黃簡人:“局座,您理解錯了!我黃雲飛再混蛋再不是人,怎麽敢做違背天理之事?大當家的不是我弄死的,而是日本人……”
黃簡人冷笑不已,這話打死他都不信!
“您還真别鑽了牛角尖,老子從來不說假話,當日大當家的率兵平息耿精忠叛亂,我是後援接應;到燕子谷迎親白老闆的時候我陪在左右護駕——天地昭昭日月可鑒!”黃雲飛有點急,雖然除掉宋載仁解決了他心頭之患,但良心上終究繞不過感情這道坎。
人是感情動物,喪盡天良的人也會有感情。
黃簡人抹了一把老臉,皺着眉懵懂地點點頭:“我信……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黃雲飛緩步走到窗前打開窗子深呼吸一下,野田正站在大門崗哨的位置兢兢業業地站崗放哨,沒有任何人發現其中異常,心下不禁冷笑:老子要想辦的事天王老子也攔不住!
“局座,跟您混飯吃腦袋不用搬家吧?”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黃簡人最重情重義,當初馮大炮落難有求于我,放了他一條生路,大家都是混世而已,沒有必要那麽認真!”黃簡人起身定了定心神,踱了幾步瞄了一眼黃雲飛的背影:“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陵城警察局治安隊加上縣民團的雙料大隊長,有我一天在就沒有人敢動你!”
黃雲飛回頭看一眼牆上的挂鍾,十分鍾的時間早就過了,野田并沒有走的意思。當然,這家夥現在估計着急得火上房了,老子偏不走,讓狗.日的看看老子的能耐。想及此,拔出腰間的盒子炮照着門崗上方的燈就是兩槍。
槍聲一響,黃簡人本來脆弱繃緊的神經一下子松弛下來,褲裆裏一股熱流:“我先上廁所,回頭給你接風洗塵!”
警察局内一片混亂,野田還沒反應過來,周圍一陣大亂,十幾名警察抱着步槍沖了出來,亂喊一通,槍聲大作。野田下意識地扣動扳機,然後便轉身溜到了街上,一晃之間便消失無蹤。
黃雲飛吹了吹槍管,狗.日的也是貪生怕死之輩,還他娘的是突擊隊隊長呢!
逍遙巷,一男一女緩步走進逍遙樓,老鸨慌忙起身迎接,卻被冰冷的槍管頂住了下巴,驚得面如土色踢死篩糠。宋遠航慢條斯理地望一眼破爛不堪的土鼈樓,一股難聞的騷氣撲鼻而來。這地方藏污納垢,是那些流氓地痞最喜歡之地。
“你是要銀子還是要命?”聲音很冷,不容置疑。但從藍可兒的嘴裏說出來有點不倫不類,開玩笑一樣。
老鸨吓得哆嗦着睜開老眼:“二位這是鬧咋樣?逍遙樓嫖女人要銀子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