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義廳裏亮如白晝,松油明子的火把燃燒正旺,十幾桌宴席排滿了聚義廳,大當家的宋載人、二當家的黃雲飛、軍師老夫子以及各小頭頭們齊聚一起,慶祝大少爺宋遠航安全歸來。
宋載仁豪氣沖天地站起身,端着酒碗讓了讓:“諸位!連幹三碗,然後聽宋某說話——侯三,你他娘的過來,躲那麽遠幹啥?是不是怕我說你三個月沒刷牙……”
“哈哈!”滿堂哄笑,侯三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似的站起來躬身作揖:“大當家的您能不能不提這茬?大小我也是個幹家子!若不是大少爺走了幾年才回來,我天天都有新牙刷用,那把少爺臨走前的牙刷都磨秃毛了——”
宋載仁哈哈一笑:“猴崽子就你他娘的話多,過來過來,老子要論功行賞!”
老夫子淡然笑着抿了一口酒,侯三在山寨裏的地位并不高,甚至算不上什麽頭頭兒,主要負責外聯事物,踩盤子進貨通風報信之類的雜活,很會說話辦事,想問題也比較周到,裏外溜光油滑,在山寨裏的人緣還不錯。
這些兄弟們的個性都裝在老夫子的心裏,但他從來不多說一句。即便是今晚這樣的場合,他也隻是作爲一個旁觀者,着實從心底替大當家的高興,也替兄弟們的熱情感到有些感動。
戰亂頻仍的年代,有槍救室草頭王。但不是誰都可以叱咤風雲,也不是誰都能夠殺富濟貧懸壺濟世,二龍山的悍匪也是如此,當日寇的鐵蹄踐踏在南國的土地上的時候,他們并沒有真正意識到就要成了亡國奴。
所以,宋載仁說的那句話沒有錯——土匪也要有文化!
侯三端着酒碗走到宋載仁旁邊:“大當家的,你不嫌我的嘴臭?”
“你小子眼夠尖,事情辦得不錯,這兩根條子是賞你的,好好給爺辦事,虧待不着你們,老子現在去瞧瞧小兔崽子,你們盡情的喝,醜話說前面,今天當值的肉管飽,酒明天再喝,否則山規伺候。”宋載仁扔給侯三兩根“小黃魚”,看得周圍的土匪們眼珠子一愣一愣的。
侯三慌忙接住金條拱拱手:“多謝大當家的,您的賞太重了,三子恐怕承受不了!”
“你他娘的怕金子咬手是不?”宋載仁一口幹掉了三碗酒,滿臉通紅意氣風發,抹了一把嘴巴哈哈大笑:“如果不是你眼尖手快的話,大少爺估計還跟那幫死鬼混呢,所以啊老子從心眼裏往外高興,好好幹!諸位,你們慢慢喝——”宋載人拱手作揖一圈,扔下酒碗乘着酒興溜達出聚義廳。
這種氛圍是他的最愛,但不是每次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一個合格的山大王要有自知之明——除了身手一定要好、槍法一定要準之外,心機更要勝過他人!
宋載仁已經看出了二當家的黃雲飛悶悶不樂的熊樣,不知道他在發哪股邪風。讓兄弟們好好痛快點喝酒吧,他要好好檢查一下山寨防禦情況,免得出現了纰漏。
大當家的宋載仁和軍師老夫子撤離酒宴,讓這些平時放縱慣了的土匪們更加肆無忌憚,粗野地行着酒令,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好不惬意。
侯三也連續喝了三碗酒,頭有點暈乎。起身晃蕩了兩下拱手作揖:“諸位好兄弟,多謝大家的幫襯啊,大當家的今天犒賞三子,各位都有份,改日我去陵城把小黃魚給換成了大洋,每人三塊——三塊!”
就他娘的三塊分紅?你小子也太摳了吧!聚義廳内發出一陣哄笑,臊得侯三的臉跟猴腚似的——“諸位有所不知……”
“你他娘的是不是想進城找老相好的去?”
“老相好的不花錢,你小子一撅腚老子就知道你拉啥——三塊大洋太少,咋的也得跟那個騷娘們平分秋色吧?”
大當家的剛一離席聚義廳内的氣氛立即熱鬧起來,幾個土匪小頭頭抓住侯三不放,非要分點彩頭才肯罷休。侯三好不容易付出了一筆“巨款”外加多喝三四杯水酒才躲過一“劫”。
隔着兩張酒桌的黃雲飛滿面陰沉,敞開的對襟露出赤紅的胸口,腰間憋着一把“撸子”和“青子”,單腿踩在闆凳上,陰晴不定地看着亂哄哄的人群,心緒煩躁不已。
兔崽子們都爲大當家的宋載仁尋回了大少爺而高興,唯獨二當家的黃雲飛不冷不熱,甚至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今晚聚義廳的主角已經離席,侯三兔崽子顯然搶了個頭彩兒,壓過了黃雲飛。
而且那些平時唯首是瞻的幾個兄弟也都若即若離,根本沒把二當家的當盤菜!并非是兄弟們有意冷落他,而是黃雲飛一臉要賬鬼的樣子十分掃興。在這個難得放縱的酒席上誰都不願意惹自己不痛快,該喝就喝該吃就吃該鬧就鬧,腦袋整天别在褲腰上讨生活的日子實在是讓人乏味。
土匪的生活的确有些乏味,偶爾下山“打秋風”沖鋒陷陣,都得掂量掂量是不是有去無回。亂世三分險,何況是這些有今天沒明天的落草之人?
侯三一臉賤笑,不再理會兄弟們的善意刁難,而是端着酒杯來到二當家的黃雲飛旁邊:“二當家的,我敬您一碗酒!”
黃雲飛歪着頭瞄着侯三冷哼一聲:“你敬我一碗酒?你憑什麽敬我酒?今天的肥活是大當家的運籌在前,你侯三打探消息居功至偉,你敬的酒我怎麽敢喝?”
“不是……二當家的,您這話可說得見外了!”侯三的舌頭有點直,眼珠子猩紅,酒喝得太多的緣故,但耳朵卻靈光的很,二當家說的每個字都印在他心裏!
真他娘的難伺候,我還不是看着沒人搭理你才過來跟你湊個熱鬧麽?送禮還不打笑臉人,這話的意思是說老子慢待了?侯三從不計較這些,他在山寨裏的地位不過是個跑腿的罷了,能拉攏的他就拉攏,絕對不得罪人。
不過今天卻不一樣!侯三的脾氣雖然好那得分什麽時候,現在的酒喝得有點多,話說的也不少,沒有一個兄弟跟他這麽說話的,管你是二當家的還是老虎屁股呢,老子不欠你黃雲飛一毛大錢!
侯三尴尬地笑了笑自覺無趣,打了個飽嗝剛要轉身躲開,黃雲飛忽然起身怒目而視:“老子現在說話沒人搭理了不是?就連你山窩裏撅腚望風的侯三都敢給爺的臉色看了?”
還沒等侯三解釋,臉上已經挨了兩個“閃電”耳光,胸口被黃雲飛踹了一腳,本就精廋的侯三哪裏受得了?直接被黃雲飛踹出了聚義廳!
所有人都停止了說笑哄鬧,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待看清楚了才明白是二當家的把侯三給揍了。
“二當家,你這是幹什麽?大家都是親兄親弟的,山寨又趕上天大的好事,你這麽一鬧騰不是給大當家的添堵嗎?”平素與黃雲飛交好的幾個弟兄慌忙上前勸慰二當家的。
兩個兄弟跑到聚義廳外面把侯三給扶了起來,臉被打得腫了起來,鼻子嘴裏往外冒血,用手一抹弄了一臉,胸口起伏不定,被人攙進進聚義廳,走路一瘸一拐,顯然傷得不輕。
一個平時跟黃雲飛自感不錯的兄弟有點挂不住了,瞪着酒紅的眼珠子拍了怕侯三的肩膀:“三子,别往心裏去,二當家的今天這酒喝得有點不順,估計是吃了槍藥了!”
侯三醉眼迷離地看着不可一世的黃雲飛,心裏堵着一塊石頭!都是山寨裏的兄弟,你他娘的這是想整死我啊?平時沒有的罪過二當家的,甚至他感覺兩人的關系還不錯,否則他也不會主動去敬酒,沒想到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還挨了一頓胖揍!
任何人都有自尊,任何人也都有脾氣。侯三不是聖人,他隻是一個土匪——任何一個土匪或許都有一段鮮爲人知的經曆,或是曾經叱咤風雲,或是曾作惡多端——而侯三也不簡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事也沒少幹!
侯三強自平複着情緒,心口疼得難受,幾乎喘不上氣來,好在有兄弟拍打他的後背才舒服了一點。
“我說二當家的,你當三子是撿來的流浪狗那?他媽的他是跟你混的兄弟!”那位也不是善茬,平時稱兄道弟意氣相投,但這種場合下黃雲飛打的不是三子的臉,而是大當家的臉!
大當家的宋載仁剛剛行賞了侯三,掉頭你黃雲飛不分青紅皂白就翻臉,這叫啥事?
“好!好好——都是他娘的好樣的,都給爺記着!”黃雲飛拎着酒壺腳下踩棉花一般走到那位兄弟面前,還未等大家反應過來,酒壺照着對方的腦袋就砸了下去。
瓷瓶的酒壺可不是泥做的,一下就把那位兄弟的腦袋開了瓢,鮮血瞬時飛濺,人也被打倒在地。幾個兄弟愣了一下,拼命抱住黃雲飛向外拽,黃雲飛雙膀一用力掙脫後一腳踹翻酒桌,桌子上的碗筷盤子紛紛落地,摔得粉碎!
黃雲飛冷笑幾聲,轉身離開,腿腳利落得令人咋舌。
侯三瞪着猩紅的眼珠子盯着黃雲飛的背影,深深地呼出一口濁氣,俯下身把受傷的兄弟扶到了凳子上:“快找些金槍藥來!”
“三子,二當家的就那酸臭脾氣,你往他跟前湊合啥?”一個土匪頭頭皺着眉埋怨道。
“二當家的心裏憋了一股邪火,誰碰了誰倒黴!”
“我說老幺,二當家的憋啥邪火?兄弟們出力賣命還嫌少是不?宰肥羊,打保安團,分銀子他哪次不是最多?說女人,陵城錦繡樓的紅葉,整個一個狐狸精投胎,騷到骨頭裏去了,五年工夫從炮頭跟班混到二當家的,他還憋屈不如意?”
“你傻啊還是真傻?大少爺回來了呗!”老幺年過五旬,是負責山寨車馬的小頭頭,平素與黃雲飛打交道沒少受氣,他早就看出了苗頭有點不對勁,自從大少爺回到山寨二當家的酒看誰都不順眼,大當家的在的時候能壓住他,大當家的一走他就開始起皮子,明顯是在樹威立信呢。
“他想當大交椅?兄弟我就一個字!”
“不?”侯三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附和上一句。
土匪搖頭晃腦:“三子你敢說這個字?”
侯三賤笑一聲:“那就是行?”
土匪頭頭還是搖了搖頭,聚義廳裏的匪衆被這個“新鮮”的話題把情緒給吊了起來,不怕事大的土匪都好奇地圍上來,膽小怕事的家夥們悄悄地溜出聚義廳。
酒足飯飽比啥都幸福,管他誰當老大那?誰有能耐誰就當!
“我說老幺哥你給個痛快的,到底是哪個字嘛!”
老幺醉眼朦胧地看一眼侯三,又冷漠地掃一眼腦袋還在流血的兄弟,頗玩味地笑了笑:呸!
衆人頓時哄堂大笑:沒想到老幺你他娘的還這麽幽默!大家繼續喝酒吃肉哈,莫要浪費了大好時光!
聚義廳外,二當家的黃雲飛坐在旗杆之下,手裏抱着酒壺還在喝酒,他根本沒有走,聽到聚義廳裏面傳出一陣哄笑,狠命地把酒壺摔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碎響,回頭看一眼呼啦啦飄蕩的山寨大旗,憤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