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戰事對他們的影響微乎其微,皆因那紙護照和長得跟毛猴子似的的面孔,還有飄蕩在“上古号”輪船的英國國旗。
宋遠航還沉浸在于蘇小曼分手的那個心碎瞬間,漂泊離散多時才有一刻相見,然而這種帶有一些悲壯色彩的重逢讓他痛心疾首。繼而又扶着船舷用力砸了一下:“不知道南京城現在怎麽樣了!”
楚長鳴默然地注視着江面,江上的能見度很低,僅有大概不到一百米,天上的烏雲有散開的迹象,看來預想中的雨是不會下了。現在還不是放松警惕的時候,日本人在城裏沒有劫掠到國寶,不等于他們就此死心。所以他擔心日軍會排出水面炮艇攔截“太古号”,還有就是空中轟炸。
“宋專員,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哪?有沒有接洽?”楚長鳴輕歎一聲:“南京城防堅固,唐司令已經下達死守之命令,人在陣地在,城破人亡。”
“日軍已經攻陷了中華門和光華門,下關慘戰不過是潰兵抵抗罷了,小曼說他父親率領一部在使館區遭到日寇攻擊,充分說明日軍已經接近全面占領南京了!”宋遠航憂心忡忡焦慮不安地望着滾滾長江水:“此行沒有回頭路,我也不知道往哪去!”
楚長鳴輕輕地觸碰到腰間的手槍,冰冷的感覺。宋遠航的話不無道理,南京血戰跟淞滬會戰有所不同,如果說淞滬會戰我方占據主動的話,南京之戰完全是守城之戰。十萬中央軍守城,竟然如此迅速陷落,足以說明問題。
當初唐生智立下豪言要誓死守衛南京的時候,他也許沒有想到會在十天之内便丢了這座堅固的城池。
“楚連長,你們着實辛苦了。”宋遠航略顯尴尬地看着楚長鳴棱角分明的黑臉:“當局曾撥下一筆款子用于國寶南運專用,但我也不知道現在誰在掌握,所以——恕我不能讓你的兄弟們喝上一杯烈酒壓驚……”
楚長鳴的臉有些暖意,默然道:“從現在開始,憲兵隊專責護衛國寶,直到抵達安全的那一天!”
宋遠航感動點點頭鄭重道:“我們的責任重大,這些無價之寶不僅是中華民族的曆史文化遺産,更是中華文明的見證,保護好國寶就是在保護我們的曆史和文化。當我們勝利以後你就會知道現在任何犧牲都是值得的!”
楚長鳴凝重地點點頭,他似有所悟卻不得要領。在他的眼中,這批國寶是财富的象征,是屬于中國人的萬世财富,日本人之所以三番五次地搶奪國寶也證明了這點。但品味一下宋遠航的話,他才有些通竅:這些寶物是曆史,是文化!
宋遠航急匆匆地鑽進小庫房檢查國寶情況,三位護送員疲憊地坐在地上發呆,見宋遠航回來才有了些許的活氣。宋遠航拿出國寶清冊又對照着清點了一遍,确認沒有一箱寶物丢失之後才放下心。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清查了!
就在宋遠航抱着清冊清點之際船甲闆上一片慌亂,飛機馬達的轟鳴直撞耳膜,宋遠航快速收起清冊,掏出槍就往外沖:“注意安全,任何人都不許出去!”
宋遠航剛沖到甲闆上,被一名憲兵擋住:“宋專員,敵人飛機來了!”
“夠日的敢轟炸英國人的輪船?!”宋遠航擡頭望向天空,隻能聽到馬達的聲音卻看不到飛機影子,估計是日軍的偵察機而已,但不管是什麽飛機,圍着輪船轉悠鐵定沒安好心。
楚長鳴從甲闆上混亂的人群中沖了過來,拽住宋遠航的手便拉到了庫房門口:“你的責任是看好箱子,上面有我們!”
“讓大家立即進船艙,外面很危險的!”
還沒等宋遠航的話說完,楚長鳴已經沖了出去:“兄弟們,做好準備……”
“哒哒哒!哒哒……”
空中突然傳來一陣機槍掃射聲音,船甲闆上立即倒下一片!一架日軍戰機從空中俯沖下來,掠過“太古号”輪船,低空掃射,打得船甲闆叮當山響。甲闆上混亂的狀況更加糟糕,沒有來得及轉移的人成了機槍靶子,瞬間便倒在血泊之中。
驚慌失措的船員們在日本軍機第一輪攻擊的時候被驚得目瞪口呆:買噶的!難道日本人沒辨識出這是大英帝國的輪船?他們簡直是瘋了!
溫斯特船長驚聞日軍戰機攻擊輪船,從船艙裏跑出來撞到了楚長鳴的身上:“買噶的,發生了什麽事?”
“兄弟們,集中機槍對空射擊,夠日的飛機很低!”楚長鳴指揮着手下組織反擊,三名憲兵立即端着兩挺捷克ZB-26輕機槍組趴在甲闆上準備狙擊。
第一輪攻擊是兩架日軍戰機,相互交叉低空掠過“太古号”輪船掃射,混亂的人群成了日軍的活靶子,船甲闆上立刻屍橫遍布血流成河,屍體在甲闆上滾來滾去,猶如血池地獄一般!
溫斯特船長被眼前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幾乎忘記了思想!正在此時,兩架戰機又從雲層中鑽出來,機槍的聲音即刻響起,距離溫斯特船長最近的一個人正在往船艙裏逃,前胸被子彈洞穿,一團血霧散開,屍體一頭栽倒在甲闆上。
兩挺輕機槍也同時開火,憤怒的子彈射向空中,槍管噴出一陣青煙,兩個憲兵抱着輕機槍不斷地改變射擊角度——聽到了飛機馬達聲音,卻看不到飛機!當看到了一架黑色的影子的時候,機槍還沒等改變好角度,兩個憲兵立刻被低空掃射的子彈洞穿,兩具屍體依然還抱着機槍,卻永遠也射不出子彈了。
一個中士立即沖上了甲闆,拿起輕機槍向天空中猛射,怒吼的聲音幾乎是和子彈一同迸發出去,一架飛機已經掠過“太古号”,另一架飛機卻低空掠過,一陣爆豆似的槍聲頓時響起,這位勇士一頭栽倒在甲闆上,一片獻血順着甲闆流向船艙。
“夠日的雜種!”楚長鳴正要沖上甲闆繼續指揮集中火力射擊,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輕機槍的射程不足以達到飛機的高度,子彈初速度也小的多,連飛機的毛都碰不到,猶如大炮打蚊子一般,五名勇士倒在了血泊之中。
溫斯特船長不斷地在胸前劃着“十”字,小小的船甲闆成了日本人的屠殺場,在兩輪攻擊過後,甲闆上死傷幾十人,鮮血染紅了甲闆,看得這位以“紳士”自居的英倫船長魂飛魄散。
“船長,立即發求援信号!”宋遠航拉着溫斯特便鑽進了船艙:“太古号是英國籍遊輪,夠日的攻擊輪船是違反國際法的,這不啻于向貴國宣戰!”
一句話提醒了溫斯特,現在隻能求助于南京領事館了,否則全船的人都會遭難。溫斯特一邊命令機務人員加速航行一邊驚慌地向總領館發信号,但許久都沒有回音。
貨倉護闆被敵機打穿好幾個窟窿,險些傷到國寶箱!
“夠日的雜種,保護好文物!”宋遠航第一個沖上甲闆去搬防浪護闆,一名士兵想拉都沒拉住,宋遠航瘋了一般沖到甲闆上,被屍體和腳下的濕滑的鮮血絆倒,好不容易才抱住一塊護闆:“大家快點!”
正在組織集中火力反擊楚長鳴看到,立即吼叫:“你不要小命了?!”
“船艙被打穿,用防浪闆加固!”宋遠航顧不得許多,連滾帶爬地抱着護闆沖回貨倉,以抵禦敵人的子彈。
楚長鳴咬着牙,日軍的重機槍火力太猛,堅固的貨倉都被打穿了,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而此時所有人都沖上甲闆開始搬運更多的防浪闆。
輪船忽然颠簸得更厲害,而且宋遠航感到船體有些傾斜,行船速度立即慢了下來。更多的護闆擋在貨倉壁上,但相對于貨倉而言還是少得太多,隻能擋住一部分而已,但這已經足夠讓宋遠航放心不少了。
飛機的馬達的聲由遠及近,所有人都憤怒而驚懼地望向天空,楚長鳴抱着輕機槍仰卧在甲闆的屍堆上,辨别着飛機方向和距離。夠日的飛機飛得雖然低,那隻是感覺上而已,以輕機槍打飛機隻是無奈之舉罷了。
身爲憲兵連長的楚長鳴對此十分清楚,隻有防空火炮才有可能對敵機造成威脅,現在的“太古号”輪船隻是一個飄蕩在滾滾江水裏的移動靶子,隻要日軍喜歡玩随時都會穿插掃射一次,而他無能爲力。
“護闆不夠!”宋遠航瘋了一般還想沖出去,卻聽到一陣機槍的“哒哒”聲響起,楚長鳴沒有等到看見飛機便開始狙擊,宋遠航望着天空中,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兄弟們……”
“宋專員……夠日的子彈能打穿甲闆,老子有辦法不讓打到國寶文物!”一個渾身是血的傷員靠在護闆前喘着粗氣吼道:“兄弟們,戰南京咱們沒有撈到正面作戰機會,保護國寶文物總該輪到咱了!”
“你們要幹什麽?”宋遠航抓住船艙把手盡量保持着平衡:“你們快回來,護闆足夠……足夠厚實!”
傷兵瞪着血紅的眼睛望着搖晃的天空:“兄弟們,咱們堆成人牆!隻要擋住子彈保護好文物就算勝利!”
“老表說的對!”更多的傷兵沖出了船艙,一起靠在護闆上,俨然成了一道人肉的銅牆鐵壁!
戰機的俯沖射擊如疾風驟雨一般,就在楚長鳴打出一梭子子彈之際,飛機便橫空而來。密集射擊如雨點一般傾斜而下——船甲闆上屍橫遍布,夠日的飛機瞄準的目标竟然是船體!
“襙你祖宗夠日的——有種把老子打成……”
怒吼之聲戛然而止,團團血霧在宋遠航面前飄散,傷兵組成的人牆瞬間被打爆,碎肉橫飛,鮮血成河——英勇無畏的中國軍人們在小小的“太古号”輪船上以血肉之軀擋住了敵人最猛烈的攻擊,所有傷員都悲壯地戰死。
宋遠航目呲欲裂眼底充血,同胞們用身體擋住了敵人的子彈,而他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國寶命運多舛,随之而來的是更多的流血和犧牲。在血腥的屠殺面前,宋遠航徹底從書香翰墨中蘇醒,他真正地意識到了恩施臨别前的重托是何等的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