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裏洋場數不盡的繁華,車水馬龍,耀眼的霓虹,這樣彷佛猶如過眼煙雲一般。
此時此刻,萎縮在牆角的宋遠航卻再也無法笑出聲了!從上海到南京,晝伏夜出,一路之上宛如地獄一般,燃燒的城鎮,腐爛發漲的屍體,丢棄的行李,這一切都表明,戰争正在向中國的政治、軍事、經濟心髒南京漫延。
公元1937年8月13日,爲了打破日寇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言,國民政府最高軍事委員會決定在上海主動向日軍實施進攻,開辟第二戰場。同時,日軍也籌謀在上海開辟第二戰場,南北對進滅亡中國,日軍的主力不顧國内禦前訓令,直奔南京而去。
當然,宋遠航并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在宋遠航眼前隻有斷壁殘垣和數不清的屍體,就在幾秒前,一對母女被一顆高爆榴彈炸上了天,肆意橫飛的彈片将宋遠航的臉頰劃出了一道口子,宋遠航渾然不覺。
母親被炸爛的半邊臉恰好落在宋遠航的面前,腸子挂在電線上來回遊蕩,宋遠航差點将隔夜的飯都吐出來。
作爲一名即将畢業的大學生,在百分之九十七的國民幾乎都處在文盲半文盲的中國,宋遠航無疑是時代的精英,隻不過,現在宋遠航一心要趕回南京大學,因爲在那裏他的老師方易天還在等待着他這位文物南運的協理專員。
方易天爲了故宮國寶安全南運可謂耗盡心血,宋遠航知道,這一次,他恐怕要讓年過花甲的老師徹底失望了,一家法國船運公司背信棄義,侵吞了訂金,陸路與水路幾乎都被日本人封鎖,宋遠航動用了一切的關系,也沒能聯系上方易天所說的英國太古号貨輪。
日軍進攻南京已經是開戰的第十一天了,南京已經徹底成爲了人間煉獄,穿着各式軍服的中國軍人在這裏爲了國家和民族在全力一搏,而東瀛來的野獸同樣也想把南京變成讓中華民族失血過多的傷口,徹底擊垮中國軍人抵抗的決心和意志。
宋遠航天生不是一個安分的孩子,逃婚翹家之後,漂過東北、混過皇城根、跑過成都的碼頭、走過熱河的喜峰口、吃過西湖的糖醋魚、品過江南的糯米酒,和東北人說東北話,跟北京人掰扯炒肝、爆肚,同四川人講究鍋子底料,與陝西人唠叨肉夾馍。
宋遠航終于在日軍兵鋒之前趕到了南京,四處都是逃難要出城的人,不過難民過不了中國軍隊的封鎖線,更過不了日軍的陣地。宋遠航則是多虧了自己那張行政院發放的藍色派司,才僥幸沒被當成日本間諜。
原本“江南佳麗地,金粉帝王州”的南京古城已經岌岌可危了,城内到處都是敗兵和傷兵,大批的難民逃往國際安全庇護區,日本人若是打進南京城,國際安全區能有什麽用?在列強的邏輯中,條約的簽署就是爲了撕毀,在宋遠航看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逃到哪裏是個盡頭?
東北丢了,逃走!
華北丢了,逃走?
上海丢了,逃走?
現在南京也要丢了,難道還要逃走嗎?
宋遠航在南京大學終于見到了自己的恩師方易天,方易天從宋遠航失落疲憊的神情瞬間就明白了一切,頗爲無奈的拍了拍自己得意門生的肩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放心吧!我已經派人聯系蘇長官去了,希望蘇長官能夠有辦法。”
偌大一個南京城,近百位旅長、師長、軍長、高參誓死與城同休,可是現在金陵風雨飄搖,有謠言說唐長官自己先過江了,棄城逃跑了?
方易天認爲這是日本間諜的謠言,唐長官要誓死堅守南京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方易天見過唐生智,他堅信唐生智是位言而有信的君子,他所負責的南運文物的最後一批此刻還尚待轉移,這個時候南京城若是淪陷,這批文物落到日本人手中,那麽他方易天就是整個中華民族的罪人。
中華門外,殘破的城垣陣地上,硝煙彌漫,中國士兵與日軍士兵的屍體橫七豎八的交錯在一起,日軍在搜索殺戮中國傷兵,幾個日本兵在比較誰殺的人多,占領陣地的日軍興奮的揮舞着旭日旗高呼萬歲,一名中國傷兵引爆了集束手榴彈,燃燒起來的旭日旗在空中飛舞旋轉。
一隊全副武裝的中國憲兵出現在歡呼中的日軍背後!一名日軍大尉指着城牆的缺口方向。道:“抱歉,隻能送你們到這裏了,前面就是中國軍隊陣地了,總攻擊時間定在01800,在此之前我們無法對你們進行任何支援。”
在日軍士兵驚異的目光中,這隊中國憲兵快速的穿過日軍陣地,消失在彌漫的硝煙中。
日軍的炮火如同冰雹一般落在中國守軍的陣地上,彈片肆意橫飛,幸存的中國守軍神情麻木的坐在戰壕之中,珍數着槍膛内僅有的子彈,等待日軍沖上來進行肉搏戰。
這裏是中國軍人置于死地的抵抗,每一名守衛南京的中國軍人都非常清楚,他們身後就是六朝古都,他們已經退無可退了。
隆隆的炮火中,中華門外陣地防禦工事中,一名軍官捂着耳朵喊電話。
滿臉硝煙混雜着血迹的軍官,扯着嘶啞的嗓子道:“喂喂!我是參謀長,團長殉國了!……是!什麽?堅守陣地一步不許撤退?師座,左右兩翼的219團和581團都撤退了,我們再不撤退就全軍覆沒了。”
參謀長無力的放下電話,七、八名帶傷的軍官都眼巴巴的望着他。
參謀長緩緩起身道:“師部命令不惜一切代價堅守城垣陣地,戰至一兵一卒不得後退,違者軍法從事,城裏一支南運文物轉運隊還沒撤離,讓我們固守陣地給他們争取時間,并且抽調一個連沿途護送。”
一名上尉滿臉驚訝道:“現在陣地上已經是四面漏風了,還要抽調一個連?”
一名少校也不滿道:“拼的都是老子們的命,參座,彈藥所剩無幾,這個四面漏風的陣地是守不住的。”
上尉用懇求的口吻道:“參座咱們撤吧!聽說衛戍司令唐生智一早就跑了。”
參謀長掏出手槍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恐懼畏戰,休怪軍法無情,身爲軍人鎮守國都,無尚榮光,城破之時當與國同休,日本人想進城,就必須從我們的屍體上跨過去。”
在場的所有軍官全部立正道:“是!格盡職守,誓于陣地共存亡!”
參謀長疲憊的擺了擺手道:“讓楚連長來一趟。”
南京大學校園内,白發蒼蒼的南運文物協調辦副主任方易天正在緊張的組織裝車,四輛卡車的車頭都僞裝覆蓋德國國旗,遠方炮聲隆隆,不時有日軍戰機從空中呼嘯而過。
一臉硝煙,顧不得疲憊的宋遠航立即全身心的投入工作之中,在車上正拿着尺子丈量剩餘可擺放文物的空間,急得一旁的搬運工人團團亂轉,怨聲載道。
炮聲、爆炸上越來越近,逃亡的難民人流幾乎擠滿了街道。
方易天看了一眼手表焦急道:“安逸你先下車,時間來不及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這是最後一批南運文物,務必抓緊時間安全轉運,否則我等即爲民族罪人,萬死莫辭啊!”
宋遠航跳下汽車,安撫方易天道:“老師,請您放心,學生一定用生命來保衛這批文物安全。”
方易天點了點頭:“還有這個,這本筆記是我畢生的考古勘探研究,事關國家重要曆史墓葬分布信息,你一定要好好保管。”
話音未落,一顆炮彈落在附近,方易天和宋遠航被掀飛倒地,筆記本飛出幾米外,宋遠航趕緊拾起,吹開筆記本上的塵土,隻見封面上寫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這邊方易天受傷,陣陣呻吟聲傳來,宋遠航心疼的扶起方易天:“老師,不要緊吧?”
方易天咳嗽了一下道:“我沒事,年紀大了不經摔,你趕快走吧,一路上多加小心,蘇小曼會在使館區路口接應你們。”
此時,一隊憲兵在連長楚長鳴的帶領下趕到校園内。
楚長鳴氣喘籲籲:“誰是負責人?我們連隊是派來保護車隊的!”
方易天掙紮着站起來,一邊說話一邊推着宋遠航上車:“安逸啊!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負責人了,時間緊迫,你我師生就此别離,你要記得老師的話。”
宋遠航眼含熱淚,拉着方易天的手高聲吟誦:“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老師,學生銘記。”
汽車漸行漸遠,淚水模糊了宋遠航的視線。
南京城外幕府山原中國守軍第五十七師陣地,原日本派遣軍司令長官松井石根大将此刻恨得牙根直癢,血戰淞滬三個月,淞滬彷佛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潭?
三個月前,他曾經意氣風發的狂言三個月滅亡支哪,占領支哪的武勳絕對不能讓陸軍獨占,于是在大本營的所謂精英參謀的策動下,帝國陸軍從華北取道山西,沿着當年蒙古人滅亡南宋的路線高歌猛進。
另外一方面,海軍集中兵力在淞滬開辟第二戰場,占領中國的經濟中心上海,威脅南京,逼迫中國南京中央政府就範。
松井石根心底非常清楚,帝國的戰略決策者們并沒有如此的膽量和野心,要一口吞下中國,但下面爲之瘋狂的大本營精英參謀們與師團長們,卻似乎并不這麽想,果不其然,第三次增援之後,自己這個派遣軍司令長官被毫不留情的撤換了。
松井石根出身卑微,是一個道地的務實主義者,冷漠和圓滑如同大理石一般的他經過幾十年的奮鬥,才爬上了今天的位置。
朝香宮鸠彥親王是天皇裕仁欽點的接任人選,作爲自己識時務的回報,自己能夠如願以償獲得元帥府行走資格,日軍陸海軍哪怕是大将軍銜,一樣會退役,一樣會窮困潦倒,如果獲得了元帥府行走資格,就等于獲得了終身不退役的榮譽。
望着偌大的南京城,松井石根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雄心壯志,反而疲憊的坐在了一塊巨石上,拄着軍刀靜靜的等待着朝香宮鸠彥親王的到來,一座數千年曆史的古城似乎要在他的見證下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