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應在黑暗中醒來,迷茫地看向四周,他看到黑暗中一個個許應孤零零的站在那裏。這世界沒有光,隻有這些個許應。
每一個許應都是一個單獨的個體, 能夠清晰的映入他的眼簾,在黑暗中,這些許應顯得異常孤獨。
他走到其中一個許應跟前,才發現這是一個死掉的許應。死掉的許應瞪大眼睛,站在黑暗中,即便他靠近,也一動不動。
這是許應的前世, 一個農夫的兒子。
他可以看到這個死掉的許應記憶, 首先是一段虛假的許家坪大火的記憶, 然後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常。
這個許應的壽命很短暫,隻有十歲。
他繼續向前走去,來到另一個許應面前,這個許應也死掉了,瞪着眼睛,呆若木雞的站在那裏。
這個許應是他前世的前世,他是一個木匠的孩子,同樣有着虛假的許家坪大火的記憶,然後跟随着木匠學習木工。
他的壽命也隻有十歲。
許應繼續向前走,找到了前世的前世的前世,也是一個隻有十歲壽命的少年。
他不斷前行,尋找到更多死掉的許應, 這些許應并非全部都是活滿十年。在元狩傩法大興之前的那些許應, 有的隻能活幾個月便被人發現,擒拿住這個不老神仙, 當成藥引,做成肉靈丹。
他被放在籠屜裏蒸着吃,放在銅鼎裏煮着吃, 他被切片爆炒,還被做成各種佳肴。
不老神仙對于那時的煉氣士來說,就是一味可以長生的藥。
許應不斷向前走,他遇到了那個娶馮雪兒爲妻的幸運許應,痛失所愛的許應固然悲慘,但相比其他許應來說可算幸運,畢竟他們還有着一段幸福的時光。
他還遇到了奉祖龍命出海尋找仙山的許應,看到他記憶中徐福與他一同渡海的情形。
他又尋到了屬于晏寶兒的那個許應,這是所有許應中最幸運的那個許應,他活了五千餘歲,與晏寶兒共度一生,有始有終。
他還培育了金不遺,帶着一批追随着去尋找上古遠古遺失的真相。
那個許應的修爲止步于飛升期,也是所有許應中修爲最高的那個。
許應在這個許應面前駐留很久,遲遲不願離去。這個許應也是一個死掉的許應,但他最是幸福,有一段時間,他像是短暫的掙脫輪回的枷鎖,獲得與梓桐的一世纏綿。
許應終究還是離開, 繼續尋找。
黑暗中的這些許應, 是他一代又一代的前世,四萬八千年間,足足有萬世之多,因爲有太多的許應沒能活滿十年便自夭折,被人做成各種靈丹妙藥延年益壽,或者死于各種戰鬥、戰争。
許應尋找到了盡頭,找到了從真靈中誕生的第一個意識。
這時第一世許應的記憶被帝君封印後,從真靈中衍生肉身,誕生的第一個許應的意識。
這個許應也早已死亡,他隻活了十年。
許應查看他的記憶,他這一世便已經與梓桐有了輪回上的交集。
這一世的梓桐名叫映繡,輪回的起點,自此而始。
許應繼續向前走去,看到了前方自己的背影。
他回頭看去,前面的自己也跟着回頭,看到了後面有個自己在回頭。
許應回到了起點,孤零零的站在第一世許應的記憶裏,四周一片黑暗,隻有上萬個孤獨的自己。
那些是已經死去的自己。
他換一個方向走去,又遇到了自己的前世,那個已經死掉的少年向他展示自己的記憶。
許應默默前行,繼續走下去,又遇到了前世的前世。
他一直走下去,走過了上萬個死掉的自己,又看到了前面的自己的背影。
他回過頭,看到了自己在回頭。
四周一片黑暗。
他又換了一個方向,繼續前行,他又遇到了自己的前世,那個死掉的少年向他展示自己的記憶。
許應經過一個又一個死掉的自己,來到第一次轉世的那裏,再向前去,又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他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這個過程,想要從第一世許應的記憶裏走出去,然而無論他往那個方向走去,最終都會回到起點。
“我爲什麽還沒有死?”
他有些惶恐,四下打量,喃喃道,“我隻是他的一段記憶,我爲何還沒有死?”
“許應!”
他仰天大聲喊道,“許應,不要記挂着你的梓桐元君,殺過去!調取我的記憶!直擊孟山明的要害!我記憶中有他的死穴!”
“你應該殺過去!”
許應面目兇狠,像是一隻被鎖在籠子裏的獅子,不安的走來走去,自言自語道,“我們離勝利隻差一步。隻差這一步!我已經尋到了他的死穴,殺到他身邊,在他的背後捅一刀,用力向外撕,撕出一個太蒼洞淵裂縫的形狀……”
他停下腳步,目光如毒蛇,冷靜,可怕。
“隻要在那一瞬間殺掉孟山明,殺掉這個罪魁禍首,我們就赢了!”
“我們要像捕蛇者一樣冷靜,比毒蛇更冷靜,出手就要斃命!”
“一招擊殺孟山明,誰也來不及救他!哈哈,六尊十二妙誰也來不及出手!”
他得意的笑出聲來,面色變得陰險,低聲的自言自語,“死掉的仙帝不如狗!對他們來說,死掉的仙帝一點價值都沒有,就是一具屍體。隻要第一時間殺掉仙帝明尊,對岸的六尊十二妙非但不會爲仙帝報仇,他們還得拉攏咱們……許應!”
他大聲叫道:“你聽到了嗎?不要想着梓桐,你要想着殺掉仙帝!殺死他之後再說……我好疼。”
他驚恐的擡起頭來,大聲道:“許應,怎麽回事?我爲什麽突然間好疼!”
他感到肉身和元神被割裂的疼痛,那種劇痛深入骨髓,比一刀又一刀割自己的肉還要疼百倍。
許應痛苦的倒下去,蜷曲在一起,像是煮熟的蝦米。
他疼得滾來滾去。
“我沒有敗!”
“我可以勝!”
他咬緊牙關,像是一個被拿住七寸的毒蛇,扭曲着身子在地上滾動。
“我好疼啊。”他低低的說道。
……
仙帝至尊将許應定在半空,将他的一個又一個境界剝開,把這些境界斬落下來,端詳片刻,送入自己的希夷之域中。
他需要先将這些境界保鮮,不能讓境界中的任何道理遺失。
那是他的莊稼結出的果實。
他需要慢慢品嘗這些果實的滋味。
但最爲重要的果實,還是十三座道景。
仙帝至尊的手掌有些顫抖,激動得聲音也在顫抖,沙啞道:“我六十萬年的種植,終于成功了。師尊,我終于可以追平你當年的境界了!不,我甚至超越了你!”
他哈哈大笑,眼中有喜悅的淚水流下:“擁有了這十三座道景,我終于可以自保了!”
他的身後,一尊尊偉岸的身姿屹立,默默的注視着他将許應肢解。
而在天淵的上空,各種妙境至寶、至尊法寶在碰撞,狂暴的道力肆虐沖擊,天海之水大片大片湮滅。
紫微後主祭起琉璃盞,劈開時空,努力向下殺來,試圖在許應喪命之前,将他搭救出來。
妖祖也拼了老命,祭起自己的真身,與一尊至尊對抗。
諸位道祖各自祭起法寶,對抗兩大妙境級存在,卻被對方壓制。
廢物青玄遠遠望着這一幕,沒有參與。他的身後,高大狂野的韋序出現,沉聲道:“師尊,你爲何不插手?他将你放出來,不是對你有恩?”
“我已經努力的救他了,但沒能救下。”廢物青玄黯然道。
韋序疑惑道:“你說的是誰?”
“你師兄山明。”
廢物青玄轉身離去,揮了揮手,道,“我是個廢物,爲什麽一切都要指望我?做個廢物不是挺好嗎?”
他身形一頓,消失不見,聲音遠遠傳來:“韋序,不要像你師兄那樣,迷失了自我。待到将來,悔之晚矣!”
韋序望向許應被收割的現場,突然打個冷戰,低聲道:“師尊,你想做個廢物,可是我不能啊。我見過師兄的眼神,那是在看獵物的眼神。他倘若不收割許應,那麽收割的便是我……”
他遲疑一下,轉身離去。
“許應是我前車之鑒,我要成爲至尊,一定要成爲至尊!新道這條路,是捷徑。我沒有資源,沒有洞淵,想要成爲至尊,必須要走這條路,沒有其他路可走!”
天淵上空的戰鬥還在繼續,任何攻擊,都無法攻克一尊四妙。
“祖神呢?”
妖祖渾身是傷,憤然大叫,“祖神在何處?老混蛋!每次需要你的時候都不在!”
大鍾大龍铛铛作響,沖擊那一尊四妙的防禦,打法剛猛霸道,比那至尊法寶也絲毫不遜,甚至迫使那位至尊親自來對付他!
“還有沒有人施以援手?”
蚖七祭起金剛琢殺來,卻撼動不了一尊四妙分毫,不由急切大哭,“還有沒有人能援手?”
太虛之境中,十廢天君柳貫一俯瞰這一幕,搖了搖頭,低聲道:“打不過的。何況,并沒有生死交情。我還要留此有用之身,爲青玄報仇!”
天海渡口,魚機道人遙望這一幕,心中有些感慨,但也僅止于此。
“或許,瓊台那個妖婦,會欣賞這樣的少年。”
他道心冷漠下來,周身籠罩在黑暗中,道哭陣陣,低聲道,“可歎,又是權力收割下的亡魂。”
天淵下。
仙帝至尊将一座座道景割下,他難以壓制激動的心情,尤其是翠岩,此等大道是他畢生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就。
他就算窮盡一生智慧,也隻能摸到皮毛。
而現在,他卻可以将這門大道掌握!
還有那天道道景,天然就是三界的形态,上下疊加,有靈光長河相通。此等天道道景,比整個天道世界都要珍貴,這裏面蘊藏的天道,需要一個有着十惡不赦罪行的高手,經曆紫霄劫雷的千錘百煉,并且還要多次渡劫飛升,才能修成!
可是,這一切都屬于他了,屬于他明尊孟山明!
“我六十萬年的辛苦栽培,才有今日。”仙帝收割下翠岩和天道道境,激動得流下淚水,喃喃的說道。
他已經不止一次這麽說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後的道境上,鴻蒙道景。
“明尊,夠了。這座道景你無法收割。”
造化至尊止住他,道,“鴻蒙道景,是新道道祖的功德所在,你倘若能收割,你便是新道道祖。然而你收割不了。三界天地大道已經複蘇,天道念他開辟新道有功德,才給他鴻蒙之炁。你奪不去的!”
“我能!”
仙帝至尊還是探手向鴻蒙道景抓去,這是他的莊稼結出的果實,他當然要收割,不能放過任何一粒果實!
他聲音宏大,扣住鴻蒙道景,口中道音滾滾:“我爲仙帝,廣播天下,我開創新道,确立新道十四個境界,讓世人學習!我爲世人逆天改命,我就是新道祖師!”
“曆史,誰來書寫?還不是朕的史官?”
“朕想要這曆史變成什麽模樣,它就是什麽模樣!”
“轟隆!”
他雷聲陣陣,他竟然硬生生将鴻蒙道景斬下,塞到自己的腦後!
“從今日起,朕便是新道道祖!誰說不是,斬!”
仙帝至尊舉起手臂,向許應腦後的光暈斬下。
他太激動,這一劈,竟然未能将許應腦後的太一洞淵完全斬下來。這洞淵是由兩個太一洞淵組成,一個是許應從彼岸召喚來的,一個是許應自己修煉得來,結合在一起,極爲緊實。
仙帝再擡手劈下,連續兩記,終于将這兩座洞淵斬落下來。
“我的洞淵,終于到手了……”
仙帝激動得難以自已,元神立刻飛出,巡視太一洞淵。他像是一個貪婪的老财主,巡視着自己的财富,不肯放過任何一個銅闆。
突然,他的臉色鐵青。
隻見,太一洞淵的虛空中,一道醒目的裂痕映入他的眼簾。
太一洞淵,裂開了。
他臉色頓變,元神立刻沖出,進入另一座太一洞淵。
這裏,同樣也有一道裂痕!
造化至尊等人看到他的神情,心中詫異,各自走入洞淵之中,待看到這一道裂痕,衆人各自會心一笑。
他們原本對仙帝還有所忌憚,現在可以放心了。
“還真是雞賊呢。”造化至尊笑道。
第一世許應的記憶深處,許應蜷縮一團,被劇痛籠罩,抖若篩糠。
“……就算我死,誰也别想好……我好冷!”
四周一片黑暗,有一萬多個許應站在黑暗中,但隻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死了嗎?”造化至尊皺眉。
“應該吧。”羅浮道主有些困惑。
仙帝至尊沉浸在大喜悅之中,沒有去看許應的屍體。
羅浮道主瞥了得意忘形的仙帝一眼,詢問道:“把他填海眼,還是埋了?”
“填海眼吧,距離近,省得挖坑。”
一位妙境存在擡手,将許應的屍體擡起,輕輕揮袖,屍體向海眼中飛去。
從前填海眼都是把人拴住,送到海眼裏,折磨而死,而現在的許應沒有了氣息,身體也被收割得千瘡百孔,無須栓住他,直接送入海眼中即可。
許應的屍體來到海眼的上空,那位妙境收回法力,便見屍體向海眼中墜落。
這時一道黑光奔來,卻是一條細腰大狗,奔行如飛,縱身一躍從海眼上躍過,把許應的屍體接住,向天淵外逃去。
“二弟,我來救你了!”那黑狗叫道。
那位妙境皺眉,随手遙遙一拍,大黑狗如遭重擊,遠遠撞向石壁,發出凄慘的叫聲,背着許應倉皇而去。
“咦?一隻狗的肉身煉得這麽強?”那妙境存在驚訝不已,身軀一搖,頓時一道身外化身飛出,追殺那大黑狗。
這隻哮天犬背負着許應的屍體一路奔逃,上天入地,倉皇逃竄,背後那妙境身外化身始終能追蹤到他。
大黑狗逃到地仙界中,雙方你追我逃,逃了十幾天,哮天犬傷勢複發,難以堅持,将許應的屍體放在地上,趴在他的胸口傾聽,卻什麽也聽不到。
他舔了舔許應的額頭,一片冰涼。
“二弟,你還是入土爲安吧。”
大黑狗灑淚,用法力推出一片土坑,将許應埋葬。
他人立起來,向許應拜了拜,沒有立碑,轉身離去。
許應的墳孤零零的杵在那裏,新墳上沒有任何草木,就如那些孤魂野鬼的墳墓一樣。
過了幾個月,墳頭上雜草漸生。
又過兩年,墳邊長着幾顆樹木,很是茁壯。
黑暗中,許應隻覺自己越來越冷,像是永遠要被冰封住一般。
他的四周,一個個許應也逐漸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那些記憶也要消失了。
“捕蛇者許應!”一個聲音傳來,将他喚醒。
許應睜開眼睛,看到另一個許應從黑暗中走來,那個許應比他成熟,是個青年,英俊不凡。
“對不起,我敗了。”
那青年許應向他長揖到地,臉色黯然道,“這世界,容不得英雄一樣的青玄,也容不得光明磊落的許應。這樣的許應,這樣的青玄,都活不下去。能活下去的,隻有捕蛇者許應。”
“所以,我來向你請辭。”
許應艱難的爬起來,打量着青年時的他。
“你去哪裏?”
“我去尋找我的梓桐,或許去尋找一個我夢想中的那個需要英雄的世界。”
青年許應向黑暗中走去,轉頭向他揮了揮手,“抱歉,沒能給你留下一份遺産,反倒敗壞了你打造的局面。”
他的身影漸漸沒入黑暗,消失不見。
墳外,雷雨交加,閃電一記又一記劈下,劈開了荒墳上的樹木。
樹木發出咔嚓的聲響,在雷雨中燃起火焰,向兩旁倒下。
突然,一隻手掌穿破泥濘,五指叉開,像是要抓住天空。
墳土裂開。
過了片刻,一個滿身泥濘的少年搖搖晃晃從荒墳中爬出。
“我還活着……我還活着——”
他身上到處都是傷口,雙手握拳,在雷雨中仰天大叫,身後十三個境界躍出。
然而這些境界卻空有境界的輪廓,一切都被割去,空空蕩蕩,千瘡百孔!
“可是,我什麽也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我敗了,哈哈哈哈,我敗了!”
他踉踉跄跄向山下走去,瘋瘋癫癫。
這日,他來到一個叫神都的地方,經過一株大柳樹。他這才記起,這裏曾經叫做元狩世界。
他渾渾噩噩坐在柳樹下,嘴裏念叨着:“我輸了,輸得一幹二淨,一無所有……”
有官差把他攆走,因爲這裏是菜市口,砍頭的地方。
他默默向前走去,不知不覺間來到元府,站在元府外的屋檐下。他望向這座庭院,想起許多事情。
“嘿,我輸了,輸掉了一切……”他低着頭,自怨自艾道。
“咯吱。”
門開了。
骁伯的聲音傳來:“小姐,當心點。”
那個邋遢少年聽到這個聲音,擡眸看去,一個明眸皓齒的少女從元府内走出來。
少年與少女眼眸遭遇,時間仿佛靜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