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頓片刻,盛夏對着宋侍郎說出了自己最後的結論。
盡管從看到死者那雙手開始,她便已經是能夠确定死者的身份,但從來不在屍體沒有整體檢驗完畢之後下結論,是盛夏一貫堅持不變的原則。
人身體的各部分緊密相連,死者的屍體亦是如此。
如果僅僅是從一部分的狀況來看,就匆匆的下定結論,難免會遇到誤判誤斷的情況,而這種情況,是盛夏不允許自己出現的。
“做苦力的姑娘……這下我們要調查的範圍可是很大了。”
微微皺起了眉頭,宋侍郎出聲說道。
京城的大戶人家是多,可也多不過清貧的、需要出賣力氣來謀生的老百姓。
要想在那麽多人裏面找到這個失蹤了的姑娘到底是誰,簡直是無異于大海撈針。
“先到死者屍體被發現的地點附近找找,看看有沒有什麽姑娘們可以集中出賣勞力來賺錢的地方。”
屍體全都檢驗完畢,盛夏一邊仔細地縫合傷口,一邊繼續出聲解釋道:
“像她這個年紀的姑娘,沒有多少勞力可以出賣,那些真正需要體力去硬抗的太苦太累的活兒她做不來。
而且再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她也還隻是個小姑娘,父母根本不會放心她們獨自出來做活兒,肯定是有不少朋友夥伴一起到一個地方去的。”
“按照您的這個說法,這個死者屍體被發現的地方附近,好像還真有個地方是雇傭年輕小姑娘們集體做活兒的,但具體是做什麽的,下官還真是不太清楚。
不過您放心,下官這就命人去查。”
眉頭皺起,宋侍郎想了半天也沒有想起來那個集中了許多小姑娘的作坊到底是做什麽的。
他畢竟隻是刑部的官員,并不是京城府衙的官差,也不是戶部工部的官員,無法做到對京城的商鋪作坊了如指掌也并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宋侍郎,您能不能看得出來這些到底是什麽東西?”
縫合好了死者身上的傷口又習慣性的收拾好驗屍台,盛夏回身之時,正好看到宋侍郎安排了人手從外面回來。
“這些是我剛剛從死者的身體裏摘出來的,死者的肺裏和氣管裏都有很多。”
将那絨毛狀的東西放入托盤遞到宋侍郎面前,盛夏出聲問道。
“這個東西……看着很像是線團,”湊過去仔細地看了半晌,宋侍郎有些遲疑的出聲,“可是,線團的話又應該要比這些粗上許多,而且,線團怎麽會進入到人的肺裏去?那麽粗?”
“那要是很細的線團呢?京城有沒有什麽地方生産十分細小的絨線?”
受到宋侍郎的啓發,盛夏出聲問道。
“像這樣細小的線我還從來都沒有見過,”搖搖頭,宋侍郎知道自己的答案會讓盛夏失望,“而且,據我所知,京城也沒有什麽地方在制作生産細線。
我記得年前我在跟戶部的幾個大人閑聊時曾經提過,京城并沒有什麽地方生産棉線,京城裏賣的線團,一直都是從周邊的城鎮運送來的。
況且,盛姑娘,我現在忽然覺得這些東西并不是絨線團,倒像是絨線上的細線。”
宋侍郎口中的話說得拗口無比,可盛夏卻在一瞬間聽懂了,她不但聽懂了,而且還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織布作坊!”
迎着宋侍郎看過來的不解目光,盛夏又道:
“京城雖然沒有制造棉線的地方,但有很多位置集中的織布作坊,裏面常年有許多年輕的姑娘依靠紡紗和織布來換錢。
宋大人您剛才說,那些絨毛更像是絨線上的細線,也就是說,死者生前一定是待在一個充滿絨線的地方。
當那些絨線受到一些外界的作用而發毛的時候,那些細小的絨毛就會飛散在空氣裏,這些姑娘們一直在那樣的環境下幹活兒勞作,久而久之,就容易把那些飄散在空氣裏的絨毛吸進肺裏去,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那些絨毛團。”
“所以,盛姑娘您懷疑死者生前是在織布的作坊裏幹活兒的?”宋侍郎的眸色漸漸明朗了幾分。
“很有可能,”盛夏點點頭,又補充道:“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死者除了脖子上被人用手掐死的那道緻命傷之外,身上還有許多不必要的在死後造成的傷痕。”
“那也就是說,兇手與死者很可能有私仇,而不是随機的選擇受害者下手的。”
宋侍郎在刑部做了多年,當然明白盛夏補充這一句到底是想要說明什麽。
與人結仇,自然不是什麽好事,可對調查案件的官差來說,卻往往是一條更容易走通的捷徑。
有仇怨就有仇人,有仇人,他們在調查案子的時候便有了第一個可以懷疑的對象。
即便這個懷疑的對象最後被證明不是殺害死者的兇手,但順着這條線索查下去,總歸是好過毫無線索的悶頭亂轉。
“盛姑娘,宋大人,”正當他們兩人在潛心研究時,身邊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耿仵作戴着手套來到他們的面前。
“下官這邊也檢驗的差不多了,四個死者的死亡時間與盛姑娘當初推測的沒有太大差别,最早的一個死于三年前,已經腐化的隻剩下了白骨,最近的一個是在四個月之前。”
擡頭看着盛夏,耿仵作知道在案發現場的時候,她推測的時間是在四個月到半年之間,解釋道:
“驗屍的時候下官又有一些新的發現,能夠縮短和明确死亡時間。”
“死者的死因呢?”盛夏點點頭,她從來都不會仗着自己的身份來随便懷疑别人的判斷,尤其是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仵作。
“四名死者的死因并不完全相同,有兩名是後腦受到重物撞擊而死,一名是被人用繩索從身後勒死,另外一名身中數刀,但因爲屍體已經腐爛的太過嚴重,所以不知道究竟是失血過多身亡還是刺中了要害部位直接身亡。”
幾乎都不用翻看助手從旁寫下的驗屍記錄,對于四名死者身上的每一處傷口,耿仵作的心裏都一清二楚。
“這就有些奇怪了,”盛夏眉頭微微蹙起,“照理說,這案子我們現在已經可以看成是同一個兇手犯下的連環殺人案。
雖說未必就要殺人的手法完全相同,但這四個死者的被害,怎麽看怎麽像是兇手的臨時起意。”
重物擊打後腦,繩子勒住脖頸,兇刀多次刺入。
這每一種殺人犯法單獨看起來,都像是激憤之下的意外殺人,根本不像是有預謀的作案。
“這也是下官在驗屍中産生的疑惑,因爲除了化成白骨的第一個死者之外,其他人的身上都有很明顯的反抗性傷痕。”
點點頭,耿仵作對盛夏的意見表示贊同。
死者身上的反抗性傷痕多,便證明在遇害的時候他們尚且具有反抗的能力,而并非是被兇手控制的動彈不得。
這種情況下,無論是不是兇手的力氣太弱,對他們無法進行完全的掌控,但兇手事先肯定沒有充分的作案準備這一點,是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
畢竟,面對比你力氣強大百倍的人,除了武力制服,你還可以采取旁的法子來讓他安靜。
“那耿仵作您覺得呢?”盛夏問出聲來,“您在驗屍的過程中對兇手的情況怎麽想?”
驗屍是一門技術,也往往是一種感覺,一種憑借經驗的感覺,就好像不用真的去到兇手的行兇現場,但卻能夠從死者身上的每一道傷痕,得以清晰的看到當時的情況。
“下官覺得,兇手很可能是一個女人。”沉吟片刻,耿仵作緩緩地出聲說道。
“四名死者身上的傷口我都仔細地測量過長度大小和角度,尤其是重物擊打和脖頸勒死的傷口,全都是向下的角度,尤其以繩子的勒痕最爲明顯。
再結合剛剛所說的兇手對受害者的掌控能力,下官認爲兇手是女人的可能性很大。”
“兇手是女人,三年内在一時激憤的情況下連續殺死四個人,而且都還是男人?”
宋侍郎總結的一字一頓,将語氣裏的難以置信展現分明。
“這事兒怎麽看怎麽覺得不正常。”宋侍郎忍不住地又搖了搖頭。
連環殺手不是沒有女人,但是這樣激憤之下的接連殺人,真的是他在刑部任職這麽多年頭一次遇到的情況。
況且,兇手的藏屍之處還選在了下水道的牆壁裏,莫說是一個體力弱小的女子了,就連今天身強力壯的修繕工人,不也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把屍體挖出來的嗎?
“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先從受害者的身份入手吧,第四個受害者的容貌還沒有損毀的特别嚴重,看看能不能從失蹤人口裏面得到些什麽消息。”
沉默良久,盛夏方才緩緩地開口出聲。
千般疑惑萬般不解,調查案子,最終還是要先從受害者的身上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