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動泥濘的土壤裏,一隻纖瘦的手歪歪斜斜地伸了出來,手背上還有已經變得青紫的累累傷痕。
“你們幾個去把她的屍體挖出來,小心一點兒,盡量不要破壞屍體本來的樣子。”
順着聲音走過來,宋侍郎皺着眉頭指揮出聲。
幾個被點到名字的官差趕緊跑過去手腳并用的往外挖,不多時,一具稍稍有些開始腐爛的女屍便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
“是……是她,這,這就是桃紅,就,就是桃紅。”
人群中一個身影結結巴巴的響了起來,青影循聲望去,正是跟着刑部來認人的薛家奴仆。
“好了,帶下去吧。”宋侍郎揮揮手,薛家奴仆便被人領了下去。
他走上前去似是在認真地觀察着婢女桃紅的屍體,然而他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落在了站在對面的盛夏身上。
“先将死者桃紅的屍體帶回到刑部去,誰也不要對屍體做任何處理,蘇侍郎和我要親自驗屍。”
見到盛夏點頭,宋侍郎對着左右侍衛吩咐出聲。
官差們很快便将婢女桃紅的屍體裝進白色的袋子運走,順便,還在蘇清讓的指揮下帶走了一些周圍的泥土和野草。
“屍體是你最先發現的?”壓低了嗓音,盛夏對着青影出聲問道。
“是屬下,”青影點點頭,“剛才屬下四處找尋看起來奇怪的地方,就發現這裏的泥土雖然看着不像是有被新近翻動的痕迹,但雜草卻東倒西歪的不像個樣子。
所以屬下就過來仔細地找了找,然後就發現了被埋在這塊石頭下面的屍體。”
“石頭壓在屍體的上面?”盛夏一邊問一邊走了過去。
在宋侍郎的有意安排之下,此刻她的周圍并沒有多少官差,也沒有誰十分刻意地注視着這裏。
“對,就正正好壓在屍體上面,屬下覺得,應該是兇犯爲了防止屍體被路過的人發現而特地搬來的。
因爲石頭向上的一面還有泥土和青苔的痕迹,很明顯是被人挪動過位置,以至于上下颠倒了。”
緊跟在盛夏身後,青影一五一十地回答出聲。
“行迹潦草到這種地步,看來兇犯擄走薛家兩個孩子的時候,還真的是十分匆忙。”随着一起向前走,蘇清讓不由得出聲說道。
盡管他供職于戶部,是個不折不扣的文職書生,然而若是讓他來犯案,他也知道要如何掩藏石頭被搬動過的痕迹。
“不過兇手還是做了不少功夫的,屬下最初發現屍體的時候,上面的泥土和枯草都鋪撒的很均勻,如果不是石頭和周圍的野草叢有異常的話,屍體被埋藏在這裏是很難發現的。”
接口出聲,青影的神色間稍稍浮起幾分猶豫,嘴唇微動,似是欲言又止。
“怎麽了?你是不是有什麽别的發現?”
顯然,青影的異常沒有能夠躲得過盛夏的眼睛。
“發現算不上,屬下隻是覺得有點兒奇怪,”青影沉吟着出聲,“雖然兇犯在掩蓋埋屍地點的時候顯得有些着急和潦草,留下了一些能被我們發現的痕迹。
但是,屬下覺得他總不至于着急到連屍體都沒有完全埋好就離開吧?”
說話的語氣頓了頓,青影又補充道:
“剛才您看到的那隻手,原本就是露在外面的,不是屬下找到可疑地點之後自己動手挖出來的。”
“露在外面的?!”蘇清讓明顯得愣了一下,“兇犯都有時間挪動石頭和鋪撒幹土什麽的,怎麽會來不及把死者的屍體仔細的埋好?
難不成……兇犯是故意的?”
最後一句說的将信将疑,蘇清讓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盛夏。
眼看着她那一貫沉靜的臉上更多了幾分嚴肅,蘇清讓便知道,自己的這個大膽猜測沒有錯,起碼,在盛夏這裏沒有錯。
“但是這樣是不是有點兒說不通?”青影蹙眉看着蘇清讓,“如果兇犯是故意将桃紅的屍體露出來一部分,就是說,他想讓别人發現她的屍體。
可是他又費盡心力的挪動石頭、消除痕迹,顯然又是在掩蓋他殺人埋屍的行爲,并不想讓别人發現。
他這樣豈不是自相矛盾了?”
話音落地,青影将目光投向了盛夏,而此時的他方才發現,盛夏已然成爲了視線的集中點。
而此時此刻的盛夏,也終于想明白了,自己覺得有問題的地方在哪裏,也終于想明白了,眼前這樣奇怪的情況到底是怎樣一回事。
“或許兇犯這樣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正是說明了這起案子對兇犯來說是一場意外呢?”
面色沉靜如水,盛夏看着眼前三人詫異的目光,繼續緩緩道:
“隻是這’意外’的含義裏面,加上了不少被迫的成分。”
“被迫?”宋侍郎有些沒反應過來。
“對,被迫,”盛夏點點頭,繼續道:
“方才我和清讓對這起案子本身就有些懷疑,不管是受害者的類型、兇犯下手的位置,還是夾雜着桃紅這個貼身婢女的特殊狀況,全都與前兩起案子相差較大,甚至都讓人有點兒懷疑,這次作案的兇犯會不會另有他人。
現在我們又在埋屍地點發現了兇犯自相矛盾的做法,再結合他這起案子其他地方的潦草痕迹,我現在有個很大膽的推測:
那就是兇犯自己本來并不想對薛家的兩個孩子下手,或者說并不想對這個婢女桃紅下手。
但因爲他受雇于人,甚至于受脅迫于人,所以不得不動手犯案,可是他又心有不甘或者心有不忍,所以才故意做出這樣自相矛盾的事情。”
“那讓他不情願動手的,到底是薛家的兩個孩子,還是這個婢女桃紅?”宋侍郎琢磨着,有些拿不定主意。
“婢女桃紅的可能性比較大,”盛夏沉吟出聲,這也是她剛才一直在思索的問題。
“不管怎麽樣,薛家的兩個孩子兇犯還是帶走了,如果他不願意對薛家的兩個孩子動手,完全可以假裝失敗,又或者鬧出更大的動靜,讓人們能早點發現蹤迹。
可他恰恰用自己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讓婢女桃紅的屍體很快就被我們發現,也就說明,兇犯不想讓桃紅的屍體一直就這樣無人知曉的埋葬在這裏,而是想讓她被發現,被帶走,然後被好好的安葬。”
“那也就是說,兇犯在掩藏痕迹的時候犯下的許多失誤,都是故意的?”青影下意識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依我看,有可能是故意留下線索,也有可能是因爲心神不甯。”接口出聲,蘇清讓轉頭看了看盛夏,繼續道:
“種種迹象都表明,兇犯對這個婢女桃紅有着很獨特的感情,甚至可能他們兩個人本身就有所來往。
不然的話,僅僅是一個手無寸鐵的婢女,怎麽可能會在這麽強悍的兇犯手中拼死反抗這麽久?
不管桃紅對兇犯是什麽感情,兇犯對桃紅肯定是有感情的,被迫殺死自己喜歡的姑娘,即便是再冷血的人,想來也會有神思恍惚的時候。”
“所以,我們現在搜查兇犯的線索又多了一條——從薛家的婢女桃紅入手。”
沉默片刻,宋侍郎緩緩地開了口,心裏也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氣。
畢竟,桃紅隻是一個薛家的婢女,還是從小生養在薛家的家生子,她平日裏能接觸到的人是極爲有限的,從她的身上入手,便仿佛是将那根落在大海裏的細針,縮小到了一口黑漆漆的鍋裏。
雖然他們現在還是看不見,但就算是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過去,也總是能有找到那根針的一刻。
安排了手下去薛家調查桃紅的人情往來,宋侍郎又想方設法地将盛夏帶入了刑部的驗屍所之中。
在清空了的驗屍所裏,盛夏在婢女桃紅的屍體上發現了許多之前死者身上從未有過的痕迹與證據,無一不更加證明了兇犯與桃紅之間有着特殊關系的推斷。
盡管掙紮反抗的那般激烈,然而桃紅的屍體上除了被控制留下的反抗性傷痕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一處多餘的傷害,就連那些反抗性的傷痕,都要比盛夏以往見過的要輕上許多。
似乎是兇手生怕弄疼了桃紅,又更像是他壓根兒就不想對她有所傷害。
畢竟,在前幾樁案子裏,每一個無辜的死者在生前都遭到了兇手最爲極緻且殘暴的虐待,渾身上下的傷口崩裂,幾乎都看不到一處完整的皮膚。
然而安靜的躺在她眼前的桃紅身上,最明顯的,也是唯一一處嚴重的傷痕,便是她脖子上的緻命傷。
一招斃命,幾乎都感覺不到死亡的痛苦。
就更不用說,初初被人從土裏挖出來的桃紅臉上,還被人小心翼翼地裹了一塊遮擋泥土的手帕。
站在冰冷的驗屍間裏,盛夏垂眸看着眼前毫無血色的桃紅,心裏忽然就在想,在當初兇手與她面對面對質的時候,有沒有那麽一個瞬間,他是想帶她離開的?又或者,她是想跟着他離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