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一場激烈的大事,連京城的空氣裏都多了幾分凝重。
一襲紅衣如故,盛夏緩步走在通往皇宮内廷的道路上,那清瘦的紅色身影與灰蒙蒙的天色交織,仿佛是這天地間僅剩的一抹亮色。
引路的宮人腳步細碎,還時不時地偷偷側目,似乎身上帶着什麽任務,然後想從盛夏的臉上瞧出些什麽可以彙報交差的端倪。
隻可惜讓他失望了。
盛夏臉上的神色平靜如水,就連那清澈明亮的眼眸中,也是一如既往的從容鎮定,看不出一絲慌亂,也瞧不出一寸緊張。
蘇清讓說得對,這隻是一次普通的驗屍,隻不過死者屍體的狀況相對複雜了一些而已。
她隻需要保持一顆平常的心,然後拿出十足的精力,十足的仔細,将所有的證據和痕迹一絲不留地找尋出來,然後便是大功告成。
這是她做慣了的事情,她沒有什麽好緊張的。
遙遠的天邊隐隐響起滾雷的悶聲,盛夏擡起腳步邁進了那高高的門檻。臨時的驗屍間設在皇宮裏的一處内堂,一簾之隔的外堂,便是那些要虎視眈眈的,要随時質疑她的大臣和徐家。
說是要親眼看着她驗屍,但卻還是隔了張簾子避諱着,就連哭嚎着誓死要保護自己兒子遺體的徐炳懷,也顫顫巍巍的躲在了簾子的那一邊,而不敢去看徐钰那已經發青發白的屍體一眼。
唇角不由得帶了幾許淡淡的嘲諷,盛夏穿好外袍,在候着的傳令官的示意下開始了對徐钰屍體的複驗。
“那日在大理寺中,盛姑娘已經證明了死者徐钰胸前的傷口,是由兇手從上到下垂直刺入造成的,而能形成這個傷口,彼時的死者已經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隔着簾子,寇大人對着衆人解釋的聲音嚴肅而不容置疑,“這個結果沒有問題,盛姑娘現在繼續接下來的檢驗。”
盛夏點點頭,俯下身子,繼續将目光落在徐钰胸前的傷口上。
“死者胸前的傷口因爲受到冷凍,所以反應并不明顯,沒辦法明确的判斷到底是生前傷還是死後傷,這一點在先前的驗屍報告裏也寫得很明确,不能确切證實的事情,仵作不會輕易下結論。”
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盛夏雖然很想直接定性,但她知道,她必須要恪守規矩,如若不然自己之後再說什麽真話,也不會被人所相信。
“除了死者胸口上的傷痕有疑點之外,其他五處防禦性傷痕也存在很大的問題。”
擡起徐钰那已經冰冷僵直的胳膊,盛夏指着他小臂上一道長長的痕迹,繼續道:
“五處防禦性傷痕的位置和形狀都沒有錯,看上去與驗屍中通常所說的反抗時造成的傷痕并無差别,但如果仔細去看傷口内部,就能發現問題。
留下這種傷痕,一般是在打鬥中爲了保護自己的重要部位不受傷害,所以下意識地擡手去抵擋對方的攻擊,而對方攻擊的方向、力度和身高不同,都會帶來傷口的深淺和大小的不同。
但有一點是确定的,那就是傷口的深度都會呈現出一種’斜坡式’的狀态,簡單點說,就是要麽刺入的前端更深一點,要麽刺入的尾端更深一點,但絕對不可能出現傷口前後兩端一樣深淺的情況。”
流暢而平靜的出聲,盛夏于驗屍一途向來專業到令人無可辯駁。
“這一點,在場慣于破案的幾位大人應該都知道吧?”
還是補充了一句,盛夏知道,今天她要做的不僅僅是檢驗出屍體上的真相,更重要的,是讓在場懷着中立心思的大臣們相信,讓站在言逍那一邊的人們無話可說。
“沒錯,”一個未曾謀面的大臣點點頭。
“但我剛才檢查過,死者徐钰身上的五處傷痕,深淺全都沒有變化,更像是有人在平靜狀态下随手劃上去的,而不是在打鬥中留下來的。
再加上胸前傷口的異常情況,現在初步懷疑,死者徐钰并非是在打鬥中被害身亡,而很可能是已經死亡之後,被人故意在身上留下了這種傷痕來造成打鬥緻死的假象。”
盛夏下結論的語氣平靜如水,卻仿佛投石入湖般激起層層浪花。
“你這個野丫頭胡說什麽?!什麽叫做故意留下的傷痕造成假象?!難道還是我們徐家故意殺了自己的孩子,來冤枉人不成?!”
暴跳如雷,徐炳懷又是第一個跳了出來。
“徐先生,你稍安勿躁,盛姑娘隻是說出事實而已,并沒有指責兇手是誰。”寇大人皺眉出聲。
“沒有指責?這還叫沒有指責?我的钰兒就躺在那裏,她還不肯讓他好好的安息,現在又來說什麽這裏不對,那裏僞造,這不是故意找事是什麽?!”
徐炳懷絲毫就沒有罷休的意思,他怒氣沖沖,越過旁人就向着簾子那邊沖過去,卻不料簾子被人先他一步從對面掀了開來。
是盛夏。
“徐先生,我勸你還是注意一下你自己的言辭,”手裏的解剖刀明晃晃,盛夏故意将刀尖沖向徐炳懷。
“今日當堂驗屍,乃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你再三口出惡言,誣陷這次當堂驗屍的用意,難不成,你是在懷疑和抵抗聖上的旨意?還是說,你在暗示聖上故意刁難你們徐家,想給你們徐家按個什麽不好的名聲?”
反問的語氣輕飄飄,卻是讓徐炳懷當即僵在原地不敢接話,隻是在反應過來之後,撲通一聲跪倒了言逍的面前,大聲喊着:
“皇上,草民冤枉啊!皇上,草民并無此意,您千萬不要聽這個野丫頭惡人先告狀啊!皇上!”
“是誰惡人先告狀,徐先生你自己心裏清楚得跟明鏡一般,皇上聖明也自由裁決。”
冰冷的嗓音蓋過了徐炳懷的大喊大叫,盛夏臉上浮起幾分冷笑:
“倒是我心裏一直有個疑惑想好好問問徐先生你,正常的父母,在自己的孩子莫名身亡之後,第一想到的難道不是要将兇手找出來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嗎?
爲什麽你反而處處阻攔我們尋找真相?難不成,你真的心裏有鬼?”
“你!你不要含血噴人!”徐炳懷面上神色明顯一滞,反應過來之後卻連罵人都沒有新意。
“希望我是真的含血噴人吧。”冷笑出聲,盛夏甚至都不屑于對徐炳懷嗤之以鼻。
“你!”
“好了,都給朕安靜點兒!”高位之上的言逍終于開了口,語氣裏不免帶了幾許煩躁,“徐先生,事情到底如何,朕自有定奪,你不要幹擾盛姑娘驗屍。”
話說得公平,言逍看向盛夏的目光裏卻不由得帶了幾分頭疼,他千算萬算,怎麽就算漏了盛将軍府還有這樣一個精明難纏的女子在?
如果一切能重新來過的話,他除掉言涵的計劃裏,盛夏肯定是他第一個要掃清的障礙。
看着盛夏的背影消失在簾子後面,言逍的眼底閃過一絲陰狠。
将徐钰屍體的外表傷痕徹底檢查一遍,盛夏适時地提出了屍斑位置的問題,随着兩位斷獄多年的大臣點頭,衆人心裏的疑惑也越來越濃重。
“接下來,我要做更進一步的檢查了,各位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向聖上請求先離開堂内。”
仔細清洗了解剖刀,盛夏想了一下,還是決定跟在座的衆人提前打個招呼。
雖然徐钰的屍體已經被冷凍過很久,解剖時散發出的異味兒并不會十分的大,但視覺上的沖擊,卻不會減少分毫,即便是隔着一道簾子,外面的人也未必能夠承受得了。
更何況,她現在必須要找到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徐钰死于前一天晚上,那就不得不采取非常的手段。
而那個非常的手段,莫說是普通人,就連許多仵作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來。
隻是盛夏雖是好心提醒,但卻未必有人願意領情。
“盛姑娘,你說這樣的話就不怪老夫有些不滿意了,一來今日大家聚在這裏,就是因爲事關重大所以要集體做個見證,以示公平。
你現在暗示大家都離開房間,難免會讓人誤解你是不是想做些什麽不可見人的事情,當然,老夫并無此意,隻是善意提醒,以免盛姑娘弄巧成拙。”
沉默已久的唐宰相終于開了口,但比起徐炳懷的不知進退來,他這番話說出來,倒像是處處爲盛夏考慮一般。
“再者,也别怪老夫妄自托大,你一個小姑娘都能承受得了的事情,在場諸位都比你要年長,想來更是不會承受不住的,盛姑娘你的好心老夫替大家領了便是。”
“哼,她哪裏是好心?她根本就是有意要趕我們出去,然後好下黑手!”
唐宰相的話音落地,徐炳懷的聲音立刻接了起來。
“隻要我的钰兒在這裏,我就哪兒都不去,我這個做父親的,要好好的守着我的兒子,絕對不會讓莫名其妙地人對他做些惡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