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一直在心裏猶猶豫豫,盛夏甚至連宋相宜的幾番邀請,都不曾應了前往赴約,隻是坐在家中胡思亂想,下不定最終的決心。
然而真到了這一天,盛夏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出門,似乎前些日子的掙紮糾結都根本不存在一般。
約定好的地點在城南的碧水湖畔,湖上精緻的畫舫林立,湖心一點六角亭飛檐畫棟,即便是夏日荷花不再,也别有一番雅緻風味。
言涵将地點選在這裏是有心思的。
當初他與盛夏縱馬飲酒時,說出了自己有心上之人這句模糊的實話之後,便許久不曾與她相見,兩人的關系也沉沉如湖底之石,再沒了當初的親近與自在。
而後再次相逢便是在這碧水湖畔,她一襲紅衣躍然于碧色無窮的荷葉之上,言笑晏晏的爲她的朋友采荷摘花,而自己卻隐匿在畫舫的一角,默默地看着她的身影黯然神傷。
所以他将約定的地點選在這裏,就是想告訴她,那天他看到了她,就是想告訴她,他忘記了一切,甚至她的樣貌,卻獨獨記得自己有一個心尖兒上的人,記得自己愛着她,至死不渝。
站在湖心亭中迎着潮濕的風,盛夏在路上再度被攪亂的心,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她知道自己爲什麽會百般猶豫不決——
因爲愛得太深,所以傷得也就越重。尤其是在他一次次對自己若即若離的暧昧之下,那顆本就無法對他徹底冰冷絕情下來的心,便一次次地被他撩撥動蕩,可又一次次地陷入深深的失望。
所以她才會崩潰,才會不顧一切地将他趕走,仿佛這樣便能讓自己的心底更硬一些,更加不受他的幹擾一些。
可她也知道自己爲什麽還是會近乎本能地選擇了前來赴約——
愛上一個人便似困厄在沙漠中已久,明知道面前擺着的可能是杯毒酒,卻心甘情願的飲下,倘若僥幸逃過一劫,下次遇到時便仍是毫不猶豫地舉杯飲盡。如今他再度抛來了一杯生死不明的薄酒,她便又是義無返顧地撲了上去。
隻是這次心裏多少還抱了些許從頭再來的期望。
想想上次從蘇大人那裏聽來的消息,盛夏湧上心頭的第一反應竟是言涵的反常,會不會是因爲真的失掉了記憶?而他在京城初見時說不認識自己,也并非是故意的說謊,而是真的不認識?
倘若真的如此……
盛夏覺得,自己願意與他重新來過。
湖心亭擺着的茶水熱了又涼,帶着湖水濕潤氣息的風也随着日頭的漸漸西斜而變得涼意深深。
坐在亭子裏的盛夏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單薄外衣,擡頭看去,已是日薄西山,黃昏将至。
而言涵與她約定的時間是正午前的巳時。
面色在畫舫逐一點燃的璀璨燈光中一點一點失去了血色,盛夏定定地坐在冰涼的石凳上,心裏宛若掉進了千年冰窟,冷得動彈不得。
他又一次的失約了。
在他負了與自己共赴白首的約定之後。
同樣的信誓旦旦,同樣的不告而别,甚至,連分别時臉上清淺淡漠的笑都是一模一樣的令彼時的她感到萬分心安,如今,卻是越想便心底越涼。
自己還真是傻啊!
信了一次又一次,然後被騙了一次又一次。心裏卻還一直忍不住地想要給他再找些什麽借口,告訴自己,他不是故意的,他是有苦衷的。
可是,能有什麽苦衷,會讓他連通知自己一下都不能呢?
心底裏有種異樣的感覺不斷升起、蔓延,可她知道,那不是痛。自己已經麻木的不會再痛,甚至連看到不知從哪裏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唐婉凝,都已經再懶得理會她的耀武揚威。
“我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得到言哥哥的,盛夏,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沖着從自己身旁走過的盛夏喊出聲來,唐婉凝的臉上閃過一絲誰都沒有覺察的陰狠。
已經記不得自己最後到底有沒有回應唐婉凝的挑釁,近乎機械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感受到晚風帶來的陣陣寒涼之意,盛夏方才恍惚驚覺,京城的夏天已經要過去了。
夜裏雨水連綿。
不知是雨滴打在屋檐上的聲音太大,還是更夫今日太過賣力地敲着梆子,盛夏躺在床榻之上翻來覆去,許久都不曾安穩入眠。
“砰砰砰——”
緊閉的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大力的拍響,那地動山搖的架勢令盛夏的心底裏陡然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盛夏,不好了,不好了!”房門甫一被打開,言毓便沖了進來。
向來風流倜傥的他如今卻是仿佛是剛從水裏爬上來的一般,渾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濕,連搭在肩膀上的頭發,也在淋淋拉拉的往底下滴水。
“出什麽事兒了?你别着急慢慢說。”被言毓那煞白的臉色吓了一跳,盛夏心底裏不好的預感愈發濃重起來。
“四哥,四哥他被抓起來了!”急得連氣都喘不勻,言毓努力了半晌終究是将話說了出來。
“什麽?!言涵被抓了?到底怎麽回事?!”一瞬間面色如紙,盛夏下意識地擡手抓住了門框,這才站穩了有些眩暈搖晃的身子。
“徐钰,徐钰死了,他們說找到了四哥謀殺徐钰的證據。”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身爲皇子的言毓雖然并不是沒有見過大風大浪,但冷不丁地失去了言涵這個主心骨,他一時半刻的還當真是冷靜不下來。
恍惚之間似有驚濤駭浪迎面襲來,讓盛夏的大腦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
徐钰死了?
那個前幾日還曾同自己言笑晏晏的翩翩少年死了?兇手還被認定爲言涵?
手腳頓時冰涼徹骨,盛夏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究竟是該先将哪件事情放在腦子裏,又或者,這兩件事根本就是糾纏在一起的。
是了,是糾纏在一起的,隻有查明白了徐钰究竟死于誰手,才能證明言涵的無辜——她相信言涵一定是無辜的。
在心裏堅定了這一點,那慌亂無措的心情便漸漸的鎮定下來。
“具體的情況你都知道多少?先不要慌,慢慢說。”
她知道眼下他們最要不得的就是自亂陣腳,最要緊的是先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隻是沒等言毓開口,黢黑的長廊上又腳步急促的跑來一個人,身影在檐下飄搖的燈光中顯現,正是多日不見的蘇清讓。
“你都知道了吧?”語氣裏帶了反常的急促,蘇清讓看着眼前兩個人的樣子也猜到了不少。
“隻知道言涵被認定爲是謀殺徐钰的兇手被抓了,其他的什麽都不知道。”看到蘇清讓的一瞬間莫名地松了口氣,盛夏總算是在言毓恢複正常之前有個可以商量的人了。
“事情應該是發生在臨近中午的時候。”走進屋子關好門,蘇清讓語氣低沉,他也是半夜被緊急召喚到戶部去開會,才知道京城裏今天竟是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
然而,卻是瞞得密不透風,連一絲一毫的消息都不曾走漏出來。
“根據徐家守門的小厮說,晌午的時候言涵曾經上門去找過徐钰,當時徐钰也恰好在家中并沒有出門,小厮便由着他進了院子去找。
可是卻一直都沒有看到言涵從徐钰住的院子裏的出來。”
眉頭緊皺,蘇清讓将從戶部和其他地方打聽來的消息一一詳細道來。
眼看着午時臨近,徐家院子裏的小厮卻始終不見自家公子與言涵出來,于是等到後廚将午膳做好,那小厮便盡職盡責的跑去自家公子的院子請人,卻不料腳步才剛剛踏進徐钰的院子,一股濃重的血腥之氣便撲面而來。
心裏一懵,小厮下意識地就向着徐钰的房間跑去,手忙腳亂的推開虛掩着的房門,便見到徐钰已經冰冷了的屍身仰面躺在一地的血泊之中。
小厮當即吓得癱倒在地,手腳發軟半晌站不起身來,張張嘴想要喊人,也根本都發不出半點兒聲音。
直到家中有人覺察到反常匆匆趕了過來,才嗚呼哀嚎着将徐钰被害身亡的事情抖了出來。
而因着衆小厮隻看到言涵從正門走進了院子,卻不曾見他出來,于是最大的懷疑對象便落在了言涵的身上。
“即便是如此,但言涵畢竟是一國之王爺,怎麽會因爲身負嫌疑就被抓住關押起來呢?”黛眉輕蹙,盛夏有些不解。
自古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大胤朝也一貫習俗如此,怎麽輪到言涵就這樣絲毫不留情面?
再是皇位之上的言逍刻意陷害,也不至于連這樣基本的過場都不走吧?
是的,是言逍的刻意陷害。
初初聽到言涵被抓的消息時,盛夏腦子裏浮起的第一反應便是新帝言逍,這個從先皇還在世時,就想方設法要置言涵于死地的人。
而今他雖是占據了皇位的那個人,然而卧榻之側其容他人安睡?
一個無論是從樣貌才華,還是能力人品都遠超于他之上的王爺言涵,自然,是梗在他心頭一根不得不拔掉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