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邊迎着晚風,盛夏書卷拿在手中許久,卻不曾翻動半頁。
言涵已經從她的生命裏消失半個多月了。
自從那天她哭喊着将他趕走,她便再也沒了他丁點兒的消息,不管是同宋相宜約着逛街喝茶,還是陪着她去參加京城裏的大宴小聚,甚至連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都不曾再得到關于他半點兒的消息。
從前那樣容易遇到的一個人,如今卻消失的這樣徹底,大概,是真的緣分已盡吧。
燥熱的夜風吹亂長發,手中書頁“嘩嘩”作響,盛夏默默地歎了一口氣,收書起身,準備早些休息——明天她還答應陪宋相宜去挑選首飾花樣兒做來當嫁妝。
“笃笃笃——”
屋外響起低沉而謹慎的敲門聲。
略帶詫異地轉眸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盛夏臉上的神情謹慎了幾分。
“盛姑娘,兵部的蘇大人派屬下前來邀請,說是有要事相商。”
對着開門的盛夏自報家門,那一身夜行服的侍衛将手裏的信物遞到了她的面前。
古銅色的令牌,與她父親臨行前囑咐她收好的那塊一模一樣。
仔細地看了遍令牌,盛夏點點頭跟着那侍衛出了府,一路在京城僻靜的小巷裏穿行,不多時便來到一處守衛森嚴的小院。
“盛姑娘,這邊請。”進了院子卻沒有進屋,那侍衛徑直将她帶到了後院的枯井旁邊,打水的滾軸辘辘作響,一個暗門緩緩地打開。
是地牢。
蘇伯伯好好的爲什麽會差人将自己帶到地牢來,難道是,又抓到了什麽人?
心裏疑惑非常,盛夏卻是不動聲色的沿着那潮濕陰冷的台階,一步步走到了地牢的最深處。
她猜錯了,蘇大人要帶她來的地方不是地牢,而是冰室,要讓她看的也不是新抓來的證人,而是兩具腐爛破敗的死屍。
“盛夏你來了,”聽到聲音回身,蘇大人對着正在行禮的盛夏點點頭,“你看看這兩具屍體,是剛剛從城外荒郊的後山挖出來的。你能不能看出些什麽問題來?”
“從這兩具屍體的腐爛程度看,死者的死亡時間都差不多,大概是兩年左右,而且,這兩具屍體應該是一男一女,左邊的是個男子,右邊的是個女子,兩個人的年紀……”
說話的語氣頓了頓,盛夏似是在思考确認,“兩個人的年紀應該都不算大。蘇伯伯,你在懷疑什麽?”
“你看看這裏。”走到左邊的死者面前,蘇大人手上微微用力,扯開了那已經腐爛破敗的衣服,屍體脖頸下方便露了出來,上面隐隐約約有些墨色的痕迹。
“這個是……”盛夏蹙眉。
“很像是皇宮裏内宮的标識。”示意手下将圖樣展示給盛夏看,蘇大人繼續道:“雖然皇宮裏大部分的宮人在到了一定年紀之後,就會被送出宮去,但内宮的很多宮人,尤其是貼身侍奉皇上之人,很多是終身不得出宮的。
而且爲了防止有人想要蒙混過關,這些分到内宮貼身侍奉的宮人,都會在進入内宮前被刺上青色的圖案标記,而位置,就在脖子的下面。”
“您是懷疑這兩個死者是當初侍奉先皇的貼身宮人?”眉頭皺得更緊,盛夏拿着手裏的刺青圖案,與兩具屍體上殘存的印記仔細地比對着。
那印記雖然随着屍體的腐爛已經殘缺不全,然而剩下的些許痕迹,還是能夠同她手裏的圖樣對得齊整。
“不過照理說,先皇駕崩之後,貼身陪侍的人有些會被遣送回家養老,有些直接賜死殉葬,可是這兩具屍體怎麽會出現在荒郊的後山?而且是被人殺死的?
我雖能看出這兩個死者的死亡時間有兩年左右,但是,屍體的腐敗程度卻似乎不像是被直接埋在土地裏兩年,倒像是在什麽地方存了一段時間,然後才埋在土裏。”
俯身仔細檢查着屍體的狀況,盛夏思忖片刻下了結論,卻讓眼前的這兩具屍體的出現,變得更加蹊跷起來。
“我記得當年先皇曾經說過,他百年之後,會将貼身伺候的宮人全都遣散回家養老,不想讓伺候他一輩子的人再給他無辜陪葬。
但兩年前先皇忽然暴病身亡之後,寝宮裏下達的旨意卻是即刻賜死所有人以殉葬。
我自然是覺得奇怪,所以偷偷去調查過,但沒有查到太多有用的東西,除了殉葬的人數有變。”
面色嚴肅,蘇大人出聲說道。
“人數有變?”
“殉葬的人比正常貼身侍奉的宮人數量少了幾個,雖然最後入陵的時候湊齊了,但都是臨時抓來充數的。”
“那也就是說,當年有趁亂從宮裏逃出來的人?”不知爲何,盛夏的心底隐隐生出幾分希望——如果當年趁亂逃出皇宮的人還有活在世上的,是不是就能揭開當年皇宮裏發生的一系列晦暗陰謀?
迎着盛夏的目光點點頭,蘇大人說出口的話卻讓人失望:“但目前隻找到他們兩個。”
隻找到兩個不會說話,也不會講明白他們身從何來,又遭遇過什麽的死者。
冰窖之中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仿佛一切線索都終止于眼前這兩具冰冷的屍體。
“死人未必就不會說話。”
平靜的嗓音打破冰封的沉寂,盛夏站在死者身旁,臉上是從未有過的笃定與從容。
誰說死人就不會說話?她當初學驗屍、學破案,爲的不就是替死者說話嗎?!
“盛夏,你……”
“蘇伯伯,這裏交給我吧。”
轉過身子沖着蘇大人深深地看了一眼,盛夏在他的點頭中,吩咐了身邊人回到盛将軍府去取她素日裏驗屍的工具箱。
地牢陰冷,盛夏披了一件厚厚的外衣仍舊是凍得有些雙腳發麻,腸衣手套裏的雙手有些僵硬,連握着解剖刀的手指都有些難以打彎。
她已經在地牢連續站了将近兩個時辰。
兩具死者的屍體死亡時間太過長久,腐爛狀況也相當嚴重,又被人悄悄的在暗中搬運來去,想要從屍體上面找到有用的痕迹和線索,實在是難上加難。
然而卻還是沒能逃得過盛夏的眼睛。
“兩個死者的緻命傷全都是胸前一刀,而從肋骨上殘存的痕迹來看,兇器并非是普通用的刀劍,而是帶有鋸齒的痕迹,像是鋸子,但又有鋒利的前尖。”
拿着從男性死者胸口處取下的肋骨,盛夏指着上面細小的鋸齒狀微痕,對着蘇大人比劃出了一個兇器的形狀,問道:
“蘇伯伯覺不覺得這兇器很眼熟?”
“是北疆的貪狼族?”沉吟片刻,蘇大人出聲問道,“我記得當年率兵前去,他們用的便是一種類似的武器,叫狼牙刀。”
“我在他們兩個人衣服殘片的褶皺裏,都發現了同一種枯草粒,很像是北疆廣泛種植的那種冬天用來當做小麥吃的東西。
所以,我大膽猜想,當年先皇駕崩時,京城曾經有貪狼族的人混了進來,而這兩個從宮中逃竄出來的人,正是死在貪狼族人的手中。”
說話的語氣頓了頓,盛夏繼續道:
“這些年貪狼族雖說與我們大胤偶有貿易人員往來,但也多在邊疆爲主,能夠深入京城腹地的簡直少之又少。
可他們偏偏要去抓這兩個人來殺死,我就不得不懷疑,當年貪狼族人出現在京城到底是爲了什麽。
又或者說得更加明白一點兒,當年先皇忽然暴病身亡,貪狼族根本就脫離不了幹系,而更有可能的是,貪狼族的這些人根本就是當時的大皇子悄悄放進來的幫兇。”
聲音嚴肅而低沉,盛夏一字一頓,說的全都是會掉腦袋的話。
“還能找出什麽别的線索嗎?比如,他們在哪裏遇害?”沉默片刻,蘇大人繼續問道。
盛夏口中所言,又何嘗不是他心中所想?否則的話,他又何必在可以怡享天年之時,冒着生命危險來調查當年之事?
“城西一帶,”語氣斬釘截鐵,盛夏沒有半分猶豫,“宮人趁亂出逃,大多是走守衛較爲松懈的西門和西北門,方向上比較靠近。
其次,城西是京城中相對較爲偏僻的地方,大多數人在逃命的時候,本能地會選擇偏僻混亂的地方,以寄希望于追兵忽略掉自己。
再有就是,女性死者的手臂上沾染了一種很深的紅色印記,我先前不是說過,死者的屍體是被人藏在别處一段時間之後,才又慌慌張張埋到土裏的嗎?
所以,那紅色的印記很有可能是在那個時候留下的,而這種顔色我記得與城西郊外有種花的顔色很相像。”
遙想那時她與穆峄城無聊至極,縱馬城西,偶然間發現大片片紅色的花開得正盛,細問之下才知道,那花竟是一年四季都在開放。
雖是野花,卻有着無比旺盛的生命力。
“好,”蘇大人點點頭,“後面的事情我會跟進調查,有什麽消息我會随時通知你,盛夏,你要記住,你自己千萬不能輕舉妄動。京城不比北疆,可能有些事情一發生,我也未必就能來得及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