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俊眸熬出了血紅,鬓間發絲淩亂,面色蒼白憔悴,就連那一貫平整爽利的衣裳,也橫七豎八的壓出了不少的褶皺。
而适應了昏暗光線之後所看到的那被遮掩在言涵身子背後的屋内情景,便更是讓他的心底沒來由的浮起一陣慌亂——屋子裏狼藉滿地,殘渣一片,到處都是被砸得粉碎的瓷器殘片,還有那折斷了的桃木小椅。
“四哥,你們兩個人這是……怎麽了?”
從慌亂和震驚中艱難地問出聲,言毓來時的路上已經知道言涵去過了盛将軍府。
“她說讓我放過她。”
嗓音裏是從未有過的暗啞,話語重複的一瞬間,言涵的唇角竟是浮起了幾分淡淡的笑意——是啊,爲什麽不笑?自己明明就是這樣的可笑至極!
“放過她?你們剛才又說什麽了?怎麽好好的又鬧起脾氣來?”楞了一下,言毓出聲問道——言涵臉上的笑讓他忍不住皺眉。
“沒說什麽,她就隻說讓我放過她。”臉上的笑容裏帶了幾分蒼白,言涵一貫清明的眸子裏盡是極緻的倦怠。
胸膛裏的那顆心仿佛已經疼得太久太累,所以不再那般淩厲尖銳,但還是很難受,仿佛有千萬隻螞蟻片刻不停地在啃噬,倒不如一刀砍下去來得痛快。
言涵現在就希望有誰能給他痛痛快快的來一刀。
“所以,你就這麽回來了?”
無奈出聲,言毓看着默默點頭的言涵,頓了頓嗓音終于還是出聲問道:“還是因爲你夢裏的那個人?四哥,有時候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
“很蠢很可笑是不是?”淡淡出聲,言涵踏過一地的碎片重新走回房間。
被砸的稀爛的房間隻有一樣東西還完好無損地擺在桌子上——他方才想要送給盛夏的一柄短短的小劍。
他原本是想去告訴她,她舞劍的樣子很好看,若是可能的話,他想有多幾次能夠同她彈琴舞劍的機會。
然而她卻讓自己放過她。
心底裏是從未有過的低沉,言涵恍惚覺得,今天的自己,似乎并不是自己。
“感情是你自己的,我沒有資格評價你的選擇。”搖搖頭,言毓在他對面撿了塊較爲幹淨的地方坐下,“我隻是想知道,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想過,盛夏跟你夢裏的那個姑娘會不會是同一個人嗎?”
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肅,言毓的目光落在那柄短短的小劍上。
“四哥,你離開京城之前,從未有過心儀的姑娘,甚至對哪家姑娘的芳心暗許都十分的不耐煩。
可從北疆回來之後,你雖然失去了許多過往的記憶,卻始終對那個紅衣的姑娘念念不忘,若說那個紅衣姑娘并不存在,或者隻是你偶然瞧見的影子,連我都沒辦法相信。
而你又對盛夏情不自禁。
雖然你對誰都是冷冷淡淡,對什麽事情也都沒有太大的反應,但旁人不知道我卻是看得清楚,你對盛夏根本不是一般的感情。
四哥,你有想過這份感情是哪裏來的嗎?
盛夏她自幼生長在北疆,你當年率兵前去之時,不就曾經駐紮在距離盛老将軍駐地不遠的地方麽?哪怕隻是一面之緣,你也應當同盛夏見過。
更何況,她總喜歡穿着一身明麗的紅衣……”
說話的聲音漸低,言毓最終後知後覺地停在了那裏——連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他又怎麽可能會想不到?
那他爲什麽……
擡頭看向言涵,言毓眸子裏滿滿的都是疑惑。
“因爲……她從來都沒有說過。”
擡手揉了揉眉心,言涵淡淡的出聲,此刻的他已經多少恢複了慣常的樣子。
“我不是沒有想過直接去問她,隻是……”
我不敢。
三個字在喉嚨裏滾了一遭,言涵終究是沒能對着言毓說出口。
盛夏從北疆歸來,卻并不是失卻了過往的記憶模樣,倘若他們從前真的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那她爲什麽不說?爲什麽又要在京城第一次與自己相遇的時候,斬釘截鐵的說從來不曾見過自己?
他知道她在說謊。
就算從前隻是心中猜測而不敢肯定,但今日她那一句“一直喜歡你”便徹底的暴露出來。
卻是讓他更加不敢上前詢問。
他害怕自己忘卻的那段情,是他與她已經走到末路而無可挽回的情,所以在最初京城相遇時,她才會那般冷淡、那般決絕。
所以他不敢問,有些窗戶紙一旦捅破,便是連現狀都再難以維持。
“四哥,這裏面會不會有什麽誤會?”沉默半晌,言毓表情嚴肅,“比如,你同唐婉凝的婚事?
雖然這件事情你我都知道是假的,但旁人卻不知道。當初是你自己一個人先回到了京城,我猜,你應該是讓盛夏等着你的消息。
結果,她卻在那邊等到了你要娶唐婉凝的消息。
可偏偏你又失了一段記憶,并不記得北疆還有一個她在等你,自然也就不會給她寫信傳消息,同她解釋清楚,她便也是信了這消息爲真。
倘若換成别的姑娘,說不定還會跑到你面前哭着鬧着要你給個說法,可是盛夏是什麽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算再難過,再生氣,再傷心,也絕對不會拖泥帶水。
所以,假裝不認識你,回避你,也許是她能夠給自己找到的最好的面對你的方法呢?”
迎着言涵望過來的迷茫目光,原本認認真真分析着的言毓,忽的又笑出聲來:
“不過也說不定,她許是以爲你在假裝不認識她呢?所以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畢竟嘛,她是跟穆峄城那個混小子從小一起長大的……”
言涵:“……”
“如果真是這樣,”清俊的臉龐上已經恢複了慣常的平靜,言涵順着言毓的話認真想了片刻,“那就說明我在離開北疆之前還是正常的,失憶的事情是回到京城之後才發生的。”
嗓音平淡而嚴肅,讓言毓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裏。
“所以,你是懷疑母後宮裏有人……”訝然出聲,言毓的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了幾分。
對于言涵的失憶,他們兩個人自然是心有懷疑的,隻是從前的調查方向都重點放在北疆和當今的皇上言逍身上,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言涵的生母安太後。
“當初你剛回京城的時候我恰好不在,等我見到你的時候,你已經是現在這樣了,周圍人的說辭都是你歸京之後便是如此,就連你貼身的影衛也沒有聽你提過盛夏,難不成,是有内奸?”
面色愈發嚴肅,言毓卻是有些想不通。
明明比起言逍來,言涵才是安太後的親生兒子,也是安太後一直最疼愛的兒子,她怎麽好端端地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毒手?
“身邊的影衛我會徹查,”俊顔之上神色冰冷,言涵繼續道:“不過也有另外一種可能,就是我回京之後覺察到了什麽不對,爲了保護她所以沒有同太多的人提起,但問題就是出在這裏。”
話說一半,言涵冷淡的雙眸緊緊盯着言毓。
“害你之人爲什麽在針對盛夏。”言毓瞬間明白那目光。
不管是言涵迫于形勢不敢向許多人提及盛夏的存在,還是他遭人毒手單單忘記了盛夏的存在,所有的一切,焦點都在盛夏身上,而并非是想要除掉言涵。
“這樣說來,言逍參與這件事的可能性很低。否則,能有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對你下手的機會,他怎麽可能還會留你活命?”
思忖着出聲,言毓頓了頓嗓音,遲疑道:“難道是……唐婉凝?畢竟你才剛忘了盛夏,宮裏就傳來你同她訂立婚約的消息。若說這件事情上誰是最大獲利者,我覺得,非她莫屬。”
言涵沉默片刻,道:“我去查的話目标太明顯,唐家和太後交給你,務必查清楚你回來之前,我都發生過什麽事,至于影衛和奸細這邊,我來查。”
“好,”言毓點點頭,目光裏閃過幾分猶豫,但最終還是問了出來:“那盛夏那邊呢?你不去向她解釋一下麽?”
清明的眸子瞬間黯淡幾分,言涵腦海裏又浮現起盛夏那抱膝痛哭的模樣,稍稍褪去的痛意重新泛濫心底,他沉默再三,終是搖了搖頭。
“我們現在也隻是猜測,在事情确定之前,還是……算了。”
算了吧,免得再傷到她。
人最怕的并不是故事終點的絕望,而是一次又一次被點燃的希望落空,絕望會催生新的希望與掙紮,而一次次的失望,才會徹底地摧毀一個人的全部意志與精神。
不管是旁人的威脅,還是他給的内心傷痛,他都不想再傷到她分毫,哪怕,她并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紅衣姑娘,哪怕,她再也不會同自己并肩縱馬。
喜你爲疾,藥石無醫。
若是不能爲你撐起骨傘一把,那便還是不要出現在你的下雨天,甯肯孤身站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遠遠地看着你,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