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腳的安神香散發着袅袅煙氣,床榻上躺着的人卻時不時地眉頭緊皺,連額頭上也滲出一層薄薄的汗珠,顯然睡得并不安穩。
她赤足站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上。
腳下是成堆成堆的屍體如山,黏膩冰冷的血液漫過腳面,仿佛一雙雙冰冷有力的手将她緊緊攫住,讓她渾身僵硬,動彈不得。荒原的風猛烈刺骨,刀子似的将臉龐刮得生疼,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盛夏在想,爲什麽風這麽冷,現在不應該是京城的夏天麽?
隻是心中的疑惑尚未解開,那撲面而來的燒焦刺鼻的氣味兒夾裹着濃重的血腥之氣,忽的讓她“清醒”過來——
哪裏有什麽京城?哪裏有什麽背叛?那不過是自己的一場艱難而荒唐的夢境,她此刻站在這裏,站在北疆荒原的成堆屍體上,她是要來找尋她的摯愛——無論,他是死還是活。
言涵,言涵,言涵。
你在哪裏?
你回答我,你在哪裏?
瘋狂的尋找,沙啞的呼喊,她就那樣赤足跑動在荒原之上,彎腰一個接着一個的翻動着冰冷可怖的死屍,嘴裏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那個熟悉而令人落淚的名字。
直到雙腳冰冷到麻木,直到彎着的腰再也直不起來,她終于在一片狼藉的血河中,看到了那雙熟悉萬分的手,那雙曾經抱着她高高抛起、穩穩接住的手,那雙極盡溫柔地一遍遍撫摸她臉頰的手,那雙如今血色生氣全無的雙手。
頭腦蓦地一片空白,仿佛一盆冰水兜頭而下,從頭到腳冰冷徹骨。
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如何來到那雙手的身邊,已經記不得精疲力盡的自己哪裏來的力氣,盛夏隻記得自己緊緊地攥着那雙冰冷至極的手,不顧一切地想要将他溫暖過來……
恍然一陣地動山搖,平靜了幾千年的荒原驟然斷裂開來,巨大的裂縫向着四面八方蔓延開去,山石草木紛紛而落。
近乎本能地去抱那副冰冷的身子,盛夏伸出去的雙手被山崖掉落的碎石狠狠砸中,動作遲滞了一秒,那清瘦的身子便直直地掉落裂縫之中……
“不——不要——”
喊叫之聲凄慘悲涼,床榻上的盛夏猛地坐起身子,後背涔涔冷汗濕透了衣衫。
“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屋外守着小丫鬟聽到喊聲焦急地敲門。
“我沒事,你不用進來。”
暗啞着嗓音回答出聲,盛夏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胸膛裏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許久,方才漸漸的平靜下來。
冰冷的暗夜已經褪去,窗外轉眼便是晨光燦爛。
然而緊緊抱着雙膝坐在床邊的角落裏,盛夏心底裏一時湧上一個令她惶恐的念頭——似乎,她更願意那場夢境是真,而如今這活生生的現實才真的是一場艱難而荒唐的夢境。
就算,他真的掉進了那萬劫不複的深淵,那她也還可以不顧一切地追随跳下,總是好過現在這副若即若離的樣子,和那樣不明不白的情緒。
夏日風來,吹得她濕透的後背寒涼不已。
将頭埋在雙臂之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盛夏抖抖精神從床榻上起了身,簡單的梳洗換衣,她摘下挂在牆上的佩劍準備趁着晨間的涼爽去練劍時,手拉開門,卻意外看到了一個身影——那個夢中掉落懸崖的身影。
眸子裏的錯愕尚未散去,下一秒,怔愣中的盛夏便被猛地拉入一個寬闊厚實的懷抱。
清冷的白梅香氣撲鼻而來,是無數次眷戀夢中的味道。
淚水瞬間奔湧而出,盛夏卻是用盡全身力量猛地推開了抱着自己的言涵,才剛剛勉強收拾好的心情霎時間近乎崩潰,她克制不住地哭喊道:
“你要做什麽?!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沒錯,我是一直喜歡你不假,我放不下你,我狠不下心就這麽離開京城,可是你這樣算什麽?!你告訴我你這樣算什麽?!
你告訴我在你眼裏我究竟算什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一個玩物嗎?!”
一步一步向後退着身子,刹那間的極度崩潰過後,盛夏有些承受不住自己的樣子。
是什麽時候,自己也變得這樣瘋狂而不理智了呢?
又是什麽時候,自己在心底裏悄悄生出了對他的無盡希望呢?
自己本不該是這樣的啊!
從小生長在北疆粗粝的荒漠之上,自己不應該很堅強,很幹脆地轉身離開麽?一如當初所想好的那般。
後退的身子被長滿苔藓的牆壁所阻隔,盛夏後背貼牆,蹲下身子将自己緊緊抱在一起。
那貼近了的氣息讓她本能地想要靠近,卻又是拼盡殘存的理智,咬破下唇讓自己不要靠近。
“言涵,我求你,我求求你放過我好不好?我求求你,放過我,我求你了……”
泣不成聲,盛夏沙啞的喃喃着,淚水順着面頰滾滾而落,浸濕了衣領,滑落在脖頸裏寒涼徹骨,這是她第一次發現自己也有這麽多眼淚可流,這是她第一次發現,有些接近比遠離更加難以忍受——因爲終将是一場無法靠近的殘忍别離。
伸出去的手僵硬在空中,那哭泣着的喃喃話語落在言涵的心頭,仿佛一把把最爲鋒利的尖刀,狠狠地刺入心底裏最柔軟的地方。
鮮血淋漓,痛不欲生。
涼薄的雙唇失去了血色,他站在那裏,心裏有無數個聲音咆哮着,呼喊着,催促着他伸出手去将她狠狠地抱在懷裏,狠狠地親吻,然後告訴她,自己有多心疼,多在意,多喜歡。
然而卻是紋絲未動,那句滾在喉嚨裏的“我想你”也最終化作一縷幹澀,将本就痛苦不堪的心劃傷得更加徹底。
廊下風起,掀起衣角啪啪作響。
淡漠的俊眸裏映着那糾纏拍打在一起的衣角,言涵終于緩緩地收回了僵在半空中的手臂,然後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她說,她一直都喜歡自己。
她說,求求自己放了她。
可他很想張嘴問問,爲什麽她喜歡自己,卻還是要推開自己,讓自己放過她。
蒼白無色的唇動了動,他忽然慶幸自己嗓音太過幹澀而沒有将疑惑問出聲來,因爲他剛剛想起,那個猶豫不決,那個時而貼近時而疏離,那個滿心掙紮糾結的人,是自己。
是自己,對不起她。
呼吸猛地一窒,向來萬事眼前過如泥牛入海在他心裏擊不起太多漣漪的他,忽然的就很想發脾氣,忽然的就很想将周圍的一切狠狠地砸個粉碎,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顧,隻要能夠抱着她,隻要能夠聽她對自己笑着說随便一句話,哪怕隻是一句他最不喜歡的“安王殿下”。
然而——
“廊下風大,當心着涼,你進去吧,我走了。”
記不得自己說出這話時的聲音究竟有多麽幹澀沙啞,也不記得自己離開将軍府時的腳步有多麽慌亂狼狽,他隻記得,自己似乎有一句話忘了說,那句話好像有三個字,叫做“對不起”。
熟悉的腳步聲漸漸變低,清冷的白梅香氣漸漸飄遠,抱着雙膝緊緊靠在陰冷的牆壁上,盛夏朦胧的淚眼再次如決了堤的江河般奔湧而出——這次是真的分别了吧……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
“嘭嘭嘭——”
“嘭嘭嘭——”
安王府後院響起的敲門聲急促而劇烈,被影衛急急火火從酒樓裏喊回來的言毓一臉焦急地拍打着緊閉的房門,嘴裏忍不住地喊着:
“四哥,四哥你在裏面嗎?你快點打開門!有什麽話我們好好說!四哥,四哥,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鴉雀無聲,緊閉的房門裏面沒有絲毫的動靜。
手下拍門的力氣更重,言毓的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焦急之色。
從小到大,他向來隻知道旁人會發脾氣砸東西,向來隻知道自己會因爲有解決不了的事情而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生悶氣,卻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這個四哥有過什麽犯難發脾氣的時候。
他在他的心裏就仿佛是一個永遠都不會倒下的神。
所以他從小就很喜歡他的這個看似冷漠無情的四哥,主動厚着臉皮親近他,甚至不在乎被當時的大皇兄朋黨誣蔑陷害。
于是當今天言涵身邊的影衛一臉慌張的找到他時,聽到那影衛口中描述着的言涵回府時的狼狽崩潰模樣,言毓一個沒有留神,摔碎了拿在手裏的玲珑翠玉杯。
“四哥,四哥你先把門打開,咱們有什麽話好好說啊!”止不住地重複着口中的話,屋子裏面越是沒有聲音,言毓心裏的慌亂就越重。
仍舊是沒有回音。
心下慌亂異常,言毓咬咬牙退後幾步身子,正準備強行撞開房門,卻忽然聽到那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裏面打了開來。
濃烈的日光直直照在言涵的臉上,讓言毓有一瞬間的恍惚,隻看到他身後那關了窗戶的屋子昏暗一片。
而待到他仔細地看清了言涵那的那一張臉時,言毓一貫笑意滿滿的眼眶裏,忽的就湧出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