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她已經分不清,到底是陳少平看到那男人而率先發出了更加恐懼而痛苦的尖叫,還是那男人手裏的尖刀最先刺入了他的身上。
孫秀秀隻記得那鮮血濺到她的身上,帶着溫熱的黏膩與腥鹹,令她忍不住地惡心反胃,卻是幹嘔許久連一點兒酸水都吐不出來。
是啊,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
帶着陳少平回家的那天中午,她便已經因爲精神緊張又興奮,幾乎都沒有吃午飯,傍晚時分家中吵吵鬧鬧,哪裏又吃得到她想象中的一家人溫馨的晚飯?
及至被打暈帶到這不見天日的地洞之中,她自然更是滴水未進。
隻是到最後那男人真的拿來水和飯讓她吃的時候,她那飽受折磨的身心卻是再也吃不下去一丁點兒的東西。
“你說那個男人給你東西吃,那他給陳少平東西吃了嗎?”
黛眉輕蹙,盛夏趁着孫秀秀講述的間隙出聲問道。
“給了,但很少,”聲音虛弱且疑惑,孫秀秀頓了頓又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他爲什麽不一刀捅死我們?他爲什麽要那樣折磨我們?
他明明是想要我們死,可又要給我們吃的喝的,似乎不到一個時間,我們不能死,我們得活着。”
“他瘋了,瘋子做的事情往往不能以常理來推斷。”淡淡的回答出聲,盛夏不願意将那個謠言說出來,
她行事作風一向坦蕩無遮,然而每每遇到他的事情,她便無法再從心所欲。
“你說他一直在傷害陳少平,那你呢?”停頓了一下,盛夏終于還是将這個問題問了出來,她知道這樣的問題會引起孫秀秀多麽痛苦的回憶。
“他……他後來才開始對我下手的。”臉色更白了幾分,孫秀秀的眸子裏顯出幾分痛苦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反正那兇手開始對我下手的時候,陳少平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了。我當時以爲他死定了,可誰知道,那兇手居然還給他喂水喂藥就是不想讓他死。
再後來……那兇手就将目标轉向了我。”
緊緊咬着下唇,孫秀秀渾身戰栗不已。
“現在沒事了,不用害怕,那兇手已經死了,他再也不能傷害到你了。”
伸出手臂輕輕攬住孫秀秀的肩膀,盛夏柔聲安慰。
她說了謊,但卻又是真話。那尚且沒有問的出來姓名的兇手已經被穆峄城秘密送回了京城,然而對于其他人來說,他卻已經是死了,那對孫秀秀來說,他便也是死了。
控制不住地将身子依靠在盛夏身上,孫秀秀緩了好一陣,才止住了身上的顫抖,額頭上有細細的薄汗深處,不是屋子裏熱,而是因爲她内心的巨大的恐懼。
“秀秀,你還記不記得,他在傷害陳少平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是沉默不語,還是嘴裏念叨着什麽?又或者,那兇手到底有沒有說過,他爲什麽要綁架和傷害你們兩個人?”
覺察到孫秀秀的平靜,盛夏再度開口問道,隻是那平靜的神色之下,隐隐地透着幾分不忍。
她其實很想就這樣将這件事情就此揭過,兇手已經抓到,陳少平的罪行也已經有了人證,孫秀秀這樣一次次的回想當初那場可怕的過去,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痛苦折磨,她不能感同身受,卻可以想象。
她并無意去深挖孫秀秀内心的痛楚,隻是,這隐藏在背後的巨大陰謀,她必須要搞清楚、弄明白,不僅僅是爲了言涵,還爲了更多無辜的百姓。
倘若這“謠言”的信奉者再有他人,再去爲了平息“天火”而濫殺無辜呢?
“他……他……他很奇怪……”
緊皺着眉頭,孫秀秀在艱難地回憶卻又仿佛有些拿不準,猶豫了半晌也說不清楚。
“奇怪?怎麽個奇怪的樣子?”語氣裏十分有耐心,盛夏循循善誘,“你可以不用下結論,隻要描述你所看到的。”
“他……好像一直都很緊張。”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這段回憶太過艱難而困惑,讓孫秀秀不得不更加認真地回想。
“雖然他拿着各種奇怪東西在傷害陳少平看上去很可怕,很兇惡,但他其實一直很緊張,我記得在用烙鐵去燙陳少平的時候,他還不小心燙到了自己。
我是被他的尖叫聲從昏睡中吓醒的,所以記得很清楚,但又很奇怪,因爲他根本就沒有處理自己的傷口,而是迫不及待地先去燙傷了陳少平,然後才抱着自己被燙傷的地方縮成一團。
就好像,好像小孩子那樣。”
雙眸緊閉的臉上浮起幾分困惑不解,孫秀秀回憶着出聲,當時的她被滿心的恐懼驚慌所占據,根本無暇顧及太多,如今在盛夏的引導下回想當初,才發現許多事情處處透着詭異。
就好像這個要置他們于死地的兇手,竟然會笨手笨腳的弄傷自己,然後蜷縮在一旁抖動着身子,就像是,在哭。
“對了,他縮在一邊的時候嘴裏好像還低聲念叨着什麽。”
猛地睜開眼睛,孫秀秀似是忽然想起什麽一般地對着盛夏出聲說道。
“那你能不能想起來,他念叨着的都是些什麽話?”反握住孫秀秀伸來的手,盛夏輕聲問道,心裏卻隐隐浮起幾分擔憂。
她怕那謠言被孫秀秀聽到,然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我……記不太清了,當時也沒有聽得太清楚,他很小聲。隻是隐隐約約聽到什麽火,什麽他不想傷害我們的,但是要救人……對,他說他是爲了救人。”
又仔細地回憶了片刻,孫秀秀肯定的出聲,随即又是一臉茫然地看向盛夏:
“盛夏姐,你說,他爲什麽說他是在救人?哪裏有要傷害别人、殺掉别人來救人的事情?
就算陳少平他……他曾經害過許多姑娘,可是我什麽都沒做啊。爲什麽要殺掉我來救别人?我,我不是壞人啊!”
孫秀秀語氣裏的茫然無措令盛夏忍不住地歎息,都說有理走遍天下,可是,這世上的有些事哪兒有什麽道理可講呢?
你隻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上了一個人,卻不想他隻是虛情假意的騙色騙财,甚至害得你家破人亡。
而又一個什麽都沒有做錯的你,卻要遭受最爲殘忍的懲罰與折磨,僅僅是因爲,你遇到了一個瘋子。
“秀秀,别想那麽多了,他是個瘋子,你隻要相信你自己什麽都沒有做錯,你是個好姑娘就行了,别的什麽都不要想。”
将那歎息吞回到了肚子裏,盛夏不想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到孫秀秀,畢竟她還小,以後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真的……是個好姑娘麽?”幹涸的眼眶泛着紅色,孫秀秀一臉悲戚。
“真的,而且還是個好女兒,你的爹娘在天之靈一定會爲你驕傲的。”拍拍孫秀秀的手背,盛夏出聲說道。
“他們不怪我就好,他們不怪我就好……”
淚水終究還是流了下來,孫秀秀轉頭望向窗外,那灑進窗子的陽光很耀眼卻似乎沒有一丁點兒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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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南陵城的火災一案終于審訊宣判完畢告一段落,這個年節也算是正式過完。
原本要随着舅父顔尚清一起回到京城的盛夏,因爲穆峄城臨時與人有約而在顔府多耽擱了兩天,卻不想她和穆峄城騎馬才剛剛沒有出了南陵城門幾裏地,迎面便縱馬狂奔過來一個穿着軍中制服的少年。
“屬下城防營一營張平,參見穆少将,盛姑娘。”
甫一見到盛夏和穆峄城的身影,那少年便翻身下馬,快步來到他們面前。
“屬下是奉兵部之命來向穆少将傳送調令的。”從懷裏掏出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公文,張平恭恭敬敬地遞到了穆峄城的面前。
“調令?”伸手接過文書,穆峄城看向盛夏的目光中帶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回穆少将,是臨時的調令,清陽城外前些日子遭了災,但守城的官兵大都是去年新招來的新兵,經驗太少有些應對不來,所以蘇尚書請您臨時前往清陽城坐鎮,幫他們度過難關。”
趕忙接口出聲,這調令并不是什麽機密,所以張平在離開兵部的時候便已經知曉了來龍去脈。
“蘇尚書的要求是……即刻啓程?”
低頭将那拆開的公文看了一遍,穆峄城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盛夏。
“回穆少将,是即刻啓程,蘇尚書的意思是,那邊的百姓片刻都不能等。”點點頭,張平回答出聲。
“你不用擔心我,這裏距離京城本就沒有太遠,我自己一個人回去也沒什麽的。”知道穆峄城眸子裏的猶豫爲哪般,于是沒等他開口,盛夏自己便先出了聲。
“可是……”
“軍令如山,穆少将豈能有所猶豫?”沒等穆峄城嘴裏的話說完,一個清冷淡漠的嗓音便在他們的身後響起。
那聲音萬般熟悉又萬般陌生,許久不見卻深深镌刻心間,盛夏那握着馬辔的手微微的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