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南陵城的府衙中,壓抑沉悶的氣氛非但沒有絲毫的緩解,反而更籠上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盛姑娘,你可是能百分之百确定你方才所下的結論?”
眉宇間陰沉之色漸濃,林燮有些擔憂地看着盛夏。
“林大人,我百分之百确定,現在停在驗屍房裏的那三具死者的遺體,并非是死于火災之中,而是死于火災之前。”
點頭出聲,盛夏的臉上是一貫的沉靜。
“換句話說,這三個人很有可能是被人謀殺,而兇手爲了掩蓋自己的殺人行爲,所以才放了一把大火,試圖蒙混過關。”
而如果不是盛夏剛好在這裏,兇手的企圖便已然得逞。
“盛姑娘,我能冒昧的問一句,您是怎麽看出來這三個死者的死狀有異呢?明明他們三個死者同其他人并沒有什麽差别。”
站在一旁的中年男子開了口,見到盛夏将目光轉向自己,又補充了一句,“在下是南陵城的捕頭趙凡。”
“是死者被燒焦的程度和狀态首先引起我注意的。”
對着趙捕頭點了點頭,盛夏并沒有因爲他語氣裏質問的語調而有所在意。
“三位死者比起其他火災中的死者來說,被燒焦的程度最重,整個人已經呈現出碳化的狀态,皮膚變硬變脆以至于開裂,而姿勢也呈現出四肢蜷縮的鬥拳狀。
表面看上去,這些狀況确實是大部分被燒死之人會呈現出的狀态,但其他受害者卻沒有呈現出這麽嚴重的燒傷狀态。”
“這不是很正常嗎?火是從這三個人的屋子裏燒起來的,他們被燒的時間最長,當然也最嚴重。”
盛夏的話音尚未落地,趙捕頭帶着隐隐不屑的聲音便響了起來,若非礙着盛夏是盛老将軍獨女的這個身份,怕是他的不屑與質疑會表現得更加明顯。
“對于起火點在哪裏,趙捕頭之前給出的結論是正屋外面的小廚房沒錯吧?”
語氣不鹹不淡,盛夏轉眸看向了趙捕頭。
“沒錯。”在盛夏注視的目光中莫名地感覺有些不自在,趙捕頭頓了頓嗓音,繼續道:
“起火的原因,應該是昨晚做完飯之後爐竈裏的火苗沒有完全熄滅,不知道爲什麽會引燃旁邊的柴火堆,加上廚房裏有放油的罐子,火就漸漸的燒起來了。”
“但是這三個受害者的遺體是在最後面的卧房被發現的,從廚房燒到最後面的卧房,和燒到鄰居家的院子,差不多是同樣的距離,同樣的時間,而在鄰居家發現的受害者,并沒有被燒傷到這麽嚴重的地步。”
“那是因爲鄰居醒了,看到着火往外跑,所以才沒有燒得那麽嚴重。”
急急地出聲,趙捕頭急于擺脫自己這種不自在的感覺。
“鄰居都能醒來大喊着往外跑,爲什麽反而他們一丁點兒的感覺和反應都沒有?”
反問的語氣平靜如水,卻莫名地給人一種壓力。
“況且,在以往的案件中,死于火災中的人往往因爲生前的恐懼和疼痛窒息而面目猙獰痛楚,可他們臉上的神色卻沒有明顯的變化,趙捕頭不覺得這很奇怪麽?”
眼看着趙凡動動嘴唇就要反駁,盛夏話鋒一轉,絲毫沒給他開口機會地繼續道:
“當然,這些都隻是引起我注意的反常之處。真正能夠确定這三位死者是死于火災之前的,還是我随後檢驗了三位死者的遺體之後,才得到了确切的證據。
火災中的死者,生前掙紮呼吸,會将大火燃燒時産生的濃煙和煙灰吸入到口鼻之中,如果時間過長,還會吸入到氣管和肺裏。
但這三位死者雖然身上被燒得焦黑如碳,但口鼻中十分幹淨,我曾用棉棒擦拭過他們的口鼻,一丁點兒煙灰都沒有,就更别提吸入到氣管和肺部。
而若非死者在着火之前就已經身亡而沒有了呼吸,否則,是絕無可能口鼻幹淨而沒有一點兒煙灰的。”
“你說什麽便是什麽嗎?我趙凡做捕頭這麽多年,這樣的說法還是第一次聽說!誰又能證明你說的就是對的?”被方才的盛夏攔了話頭去,趙捕頭有些惱羞成怒。
“趙捕頭做捕頭這麽多年,肯定應該看過不少卷宗,聽過不少案例吧?那不知道‘張舉燒豬’的案例,趙捕頭有沒有聽過?”
目光落回到趙捕頭的身上,盛夏黛眉微微蹙起,還是保持了語氣的平靜。
盛遠庭盛老将軍的獨女這個身份,從她出生起那一天就壓在她的身上,是以這麽許多年來,盛夏練就了一副任人如何反應都平靜應對的從容本領,爲的,就是不想讓人說她仗勢欺人、狐假虎威。
“什麽‘張舉燒豬’,‘李舉燒鵝’的,我關注的都是大案要案,這些家長裏短的雞毛蒜皮,我還真沒盛大小姐這份閑心來管!”
面色不虞,趙捕頭語氣裏的諷刺意味更加明顯,然而那剛想要開口呵斥他的林大人,卻被站在一旁的穆峄城攔了下來。
一臉莫名地看向攔阻自己的穆峄城,林大人看着他臉上那一副看好戲的表情,心裏隐隐約約地升起幾分不安——似乎,趙捕頭的顔面今天怕是要保不住了。
“我确然是沒什麽功夫給趙捕頭你現場燒隻豬來看看,但故事的梗概還是可以講給你聽的。”
淡淡的出聲,盛夏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這個案例發生在前朝,說的是一個婦人謀殺了自己的丈夫又放火燒了房屋,僞稱其丈夫是被火燒死的,當時的縣令張舉爲了戳穿這婦人的謊言,便命人取來兩頭豬。一頭殺之,一頭活之,然後進行燒豬試驗。
結果,被活活燒死的那頭豬的口腔裏有煙灰、碳末附着,而被殺死再焚燒的那頭豬卻沒有,當然,那婦人丈夫的口鼻中也沒有,以此來揭露那婦人殺夫毀屍的陰謀。
前人有試驗記錄在此,我作爲後人學爲己用,自然不是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不過,若想要親手驗證,那還請趙捕頭自己來吧。
命案當前,我沒那個閑工夫爲了所謂的‘一争高下’,去浪費時間來燒死兩頭豬。”
話說到最後一句,已然帶了幾許嚴厲的氣息,然而沒等趙捕頭有所反應,盛夏接下來開口的話,更是令在場的衆人神色間挂滿震驚:
“林大人,方才檢查三個死者遺體的時候,我還發現一個疑點,那就是死者并不是兩女一男,而是兩男一女。”
“兩男一女?”神色微震,林大人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起火的這戶人家,明明是一對夫妻并着他們的女兒生活,哪裏來的第二個男子?盛姑娘你……”
莫不是看錯了吧。
最後幾個字硬生生地卡在嗓子裏說不出來,不知道爲什麽,雖然盛夏說的話明明與他知道的情況并不相符,然而林燮的心裏卻不由自主地選擇相信她的判斷。
然而卻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林燮一般的想法。
“盛姑娘你真是越說越離譜了。那已經幾乎都要燒成焦炭的三具屍體,從外表能看得出來什麽?
死者一家明明是夫妻二人帶着女兒過活,怎麽大半夜的發生了火災,就變成了兩男一女?你這樣往死者身上潑髒水,就一點兒不覺得良心不安嗎?
盛姑娘,你到底居心何在啊?!”
質問聲聲,趙捕頭臉上怒氣滿滿,仿佛此刻被“污蔑”的人是他自己一般。
“判斷一個人,外表并不是最重要的,内裏如何才是難以撼動的。”
淡淡地瞥了趙凡一眼,盛夏仿佛話裏有話,又仿佛隻是單純的在說對死者的驗證。
“三個死者雖然外表已經被火燒得面目全非,但骨骼體型是沒有發生改變的,而男子和女子在骨骼上最明顯的不同,就是骨盆。
方才常大夫也跟着我一起看過死者的遺體,隻有一具遺體的骨盆是上下幾乎一般粗細、呈現圓桶狀的,而另外兩具遺體則是上寬下窄,呈現出漏鬥形狀,這恰恰是女子和男子骨盆最明顯的分别。
若是深入解剖來看,應該還能夠看得到,女子的骨盆上口會呈現出圓形或者橢圓形,前後都十分的寬闊,而男子的骨盆上口則是心髒的形狀,前後狹窄。
因爲官府暫時還沒有立案,我自己也不是南陵城的仵作,所以并沒有做深入的解剖。”
“盛姑娘所言非虛,這一點老夫可以作證。”
似是生怕趙捕頭又找出什麽由頭的胡攪蠻纏,盛夏的話音剛落,常大夫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但是……”
趙捕頭還要說些什麽,卻被林大人一個淩厲的眼神警告了回去。
“既然如此,不知盛姑娘可願意幫助本府調查這樁故意殺人縱火案?”
眉頭緊皺,林大人出聲問道,各項證據已經陳列到了這一步,他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自己的管轄之地有百姓被謀殺的案件發生?
隻是殺人焚屍引出這般大的火災與傷亡,他要忙碌和擔憂的,恐怕不僅僅是破案抓兇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