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顯能, 今日魏國公的次子當街縱馬, 死傷多少?”
九五之尊總算開口了, 不過問得卻是一旁伺候的内監總管。
張顯能畢恭畢敬地答:“回皇上的話, 死一七十老翁,擄一二八少女, 傷兩人。”
“子不教父之過。天涼了,魏國公也該歇了。”
聽到這句話,秦智覺得自己也該歇了。
給當今聖上戴綠帽子的是他二女兒, 子不教父之過, 他的屍體都該涼了。
“去傳朕的口谕吧。”
“是。”張大總管應了下來,經過秦智身邊的時候,給了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秦智的身體軟了一半, 要不是害怕殿前失儀,說不定他當場就尿了。
“愛卿, 你來了。”皇上擡起頭,似乎才看見他。
秦智立刻恭敬地磕了個頭:“臣罪該萬死。”
“愛卿何罪之有?”九五之尊的語氣涼薄。
秦智嘴巴都不敢張, 給皇上戴綠帽子這種話, 他如何也不敢說出口的。
“世人都說你秦家會教女兒, 祖上出了幾位皇後來着?”皇上繼續詢問。
秦智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腦門上都是汗, 滴在龍乾宮的地磚上, “噼啪”作響, 好像是他腦袋被擰斷的聲音。
“回皇上的話, 三位。”秦智的聲音啞得吓人。
“是了,三位。當年秦家鼎盛時期,世人都戲稱你家爲皇後之家。朕對有功之臣都是格外優待的,你再送一女兒進宮,讓朕瞧瞧,她究竟有何能耐問鼎後位。”皇上沉吟片刻,悠悠然開口,像是招一戲子進宮唱戲給他聽一般。
秦智當然能聽出九五之尊的戲耍之意,身體抖得更像糠篩了。
他們秦家哪是什麽皇後之家,分明是被人笑話陰盛陽衰,唯一一個不是靠功勳,而是靠女人的肚皮積攢出來的世家。
“臣,遵旨。”秦智再次磕頭。
“退下吧。愛卿不要再送蠢貨到朕的身邊,否則秦家上下男女老少都犒賞三軍好了。”
對于真龍天子最後這句話,秦智吓得直接踉跄了一下,當場就磕倒在地,摔得難看。
犒賞三軍能有什麽好,不就是要他們去當軍妓的意思,還有活頭嗎?
最後還是張顯能讓兩個太監扶他下去的。
“啧,這老匹夫怎麽弄髒了朕的地?他的女兒進宮之後,先來擦地。”皇上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汗液,當場嫌棄萬分。
張顯能在心裏替那位即将進宮的秦家姑娘默哀,天子一怒,豈是那麽好平息的,特别是眼前這位。
*
秦家上下憂心忡忡,新帝登基之後,秦智就賦閑在家了,但是今日天沒亮,宮中就傳出口谕把他叫進宮了。
這都到晌午了,依然沒瞧見人。
秦夫人一直皺着眉頭,幾個庶女膽戰心驚地陪着她,生怕等來的會是一道滿門抄斬的聖旨。
“娘,您不用太着急。皇上先得上完朝,才能與爹說話。若是有幾位朝臣留下商議國事,恐怕要耽誤不少功夫。”
秦翩翩臉上努力揚出一抹笑容來,實際上嘴角直抽搐。
秦夫人緊張得握住她的手,力道十分大,估計這會子已經被掐紫了。
“我如何能不急?這究竟是生是死,一句話的事兒,總這麽吊着,簡直把我的心肝兒放在火裏烤,聖旨還沒下來,我先被自己給急死了。”秦夫人這番話說得頗爲咬牙切齒。
秦翩翩挑眉,顯然上位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不說殺你,就是要急死你。
“皇上應該沒有震怒,否則哪還需要這麽長的時間。沒有壞消息傳來,那就是好消息了。”
秦夫人見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如此鎮定,情緒也稍微安穩了些,再一轉頭瞧見另外幾個沒出息的庶女,眼中隻剩下嫌棄,越發稀罕這個五姑娘。
“還是翩翩能成大事兒。”秦夫人滿意地點點頭。
四姑娘一聽秦翩翩又拔了頭籌,頓時心涼了半截,即使心中害怕得不行,也坐直了腰闆想要撐出一副淡然的模樣,可惜那發抖的雙腿還是洩露了她的恐懼。
“老爺回來了。”
外頭的小丫鬟急聲禀報着,秦夫人立刻站起身來,急急忙忙地就往外沖。
秦智是被人擡回來的,他面色蒼白,手心裏都是冷汗,都已經回到自己家了,依然是一副驚魂未定的神色。
“老爺,你這是怎麽了?皇上打你了?秦家——”秦夫人驚呼,她嘴唇不停地抖,有些說不下去了。
秦智這模樣活像是被脫了一層皮,凄慘異常。
“我不想死啊!”
哪知道秦智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的六姑娘隻聽見秦夫人的話,又是一嗓子哭出來,不過還沒嚎完眼睛一翻便暈過去了。
在秦夫人失态之前,秦智一把抓住她的手,總算是開口了:“夫人莫急,秦家保住了。”
隻這一句話,讓周圍一衆人都松了一口氣,甚至還有幾個老嬷嬷喜極而泣。
誰能想到給皇上戴了綠帽子的秦家,竟然還能保住,那真是上蒼保佑了。
秦智說完這句話就暈過去了,秦家又是一片兵荒馬亂,秦夫人更是以爲皇上給了他什麽罪受,當時就慌了手腳,也幸好大夫來得快,原來就是跪的時間久了點,外加心跳太快被吓暈過去了。
半個時辰後,秦智清醒的第一時間,就讓人把秦家老夫人請來,幾位庶女也都到了前廳。
秦家長房齊聚一堂,看到老夫人也來的時候,秦翩翩眉頭一皺,心底隐隐湧出幾分不詳的預感。
“皇上仁慈,并沒有追究秦家之前的事情,隻是要我們秦家挑選一女入宮。”
秦智靠在椅子上,膝蓋上還搭着厚毛毯,手裏捧着杯熱茶依然抵不住臉色的蒼白,顯然還沒有緩過勁兒來。
秦夫人舒了一口氣,視線從四位庶女身上掃過,顯然是在參謀人選。
幾位姑娘皆是渾身一凜,若是平時秦家選女入宮,必定會争得頭破血流,進宮了就可以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可是如今誰都知曉,皇上挑選秦家女入宮,定是有萬千刁難在前方等着,羞辱、折磨,甚至是直接弄死都有可能,帝王之怒豈是那麽好平息的。
暴風雨之前,越是甯靜就越可怕。
“爹——”六姑娘這一嗓子還沒嚎出來,已經兩眼一翻暈過去了。
“爹、娘,我、我肯定不行的,我蠢得很,進宮隻會更加連累家裏。”三姑娘立刻辯駁。
眼看一下子已經有兩位姑娘排除在外,四姑娘立刻就着急了。
“我也不能進宮。女兒早已心有所屬,如果爹娘硬逼我進宮,我唯有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了。”唯有五姑娘悄然無聲,哪怕其他三位姐妹都已經拼命退縮,她依然悠悠捧着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五丫頭,你可願意入宮?”老夫人沒有責備其他姑娘,反而直接發問。
秦翩翩點頭,看着上座的三位長輩,認真地道:“皇上既然給爹下了旨意,我們秦家豈有抗旨不尊的道理。其他三位姐妹皆有原因不能入宮,也唯剩翩翩無事一身輕。若是祖母和爹娘不嫌棄翩翩蠢笨,可以一試。”
她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頗有幾分大義凜然的意味,嬌俏的臉上全是認真的神情。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字,代表了老夫人此刻的好心情。
“秦家養了這麽多姑娘,唯你最有骨氣。從此秦家便與你榮辱與共,至于其他丫頭。”老夫人看了一眼其他三位姑娘,語氣頗爲陰沉:“兒媳婦,剩下的便是你的事兒了。皇上既不追究秦家,秦家女就能出嫁,甭管門第高低,隻要嫁出去就成。還有那以死相逼的,也别想讨了好去。”
秦夫人立刻點頭應諾,秦翩翩願意進宮這事兒定下,就讓她心頭一塊大石落下,整治其他幾個庶女,那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娘,您放心,兒媳省得。不能與家族共榮辱的,就隻有被舍棄的份兒。”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在場的人都知道她是在威脅庶女,那三位卻沒一個吭聲反悔。
甯願被嫡母折騰,也不願進宮受辱。
秦翩翩聽到秦夫人這話,卻是在心底長長地松了口氣。
與秦家共進退。
這句話是秦夫人常挂在嘴邊的,秦翩翩也是這麽做的。
這位嫡母睿智果斷,手腕比秦智還要厲害幾分,秦翩翩一向了解她,所以在秦家必須出一個庶女進宮的情況,與其萬不得已被選中,不如英勇就義地當救世主。
她一直相信,事在人爲。
進宮是一條未知路,皇帝究竟要秦家女如何,誰都不清楚。
但是不進宮就是一條死路,秦夫人會讓幾位庶女明白,什麽叫被家族舍棄的人。
“哎,秦家真是白養你們了。夫人,依我看還是把翩翩記在你名下,以嫡女身份入宮好了。能給她一些體面是一些,終究是秦家欠了她。”
秦智長歎了一口氣,對其他庶女是深深的傷懷,對秦翩翩愧疚又憐惜。
秦夫人瞪了他一眼,這種話私底下說就好了,當着秦翩翩的面兒說什麽。
“老爺,您這是什麽話,娘都已經說了,秦家從此與翩翩共榮辱,沒有虧欠一說。至于嫡女一事,今日我就讓族中長老過來,把族譜上的名分改了,從此我名下隻有一個親生閨女,那就是五姑娘秦翩翩。”
秦夫人這話一出,頓時室内一片寂靜。
她這是把二姑娘也排除在外了。
秦翩翩低下頭道謝,遮掩住唇角揚起的弧度:“謝謝娘,翩翩自小在您身邊長大,早就把您當成親娘看待。”
“好孩子。趁着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教你幾日規矩,省得進宮摸瞎。把五姑娘的東西都安置到我的院子裏去,也讓你娘騰出手來,安心照顧你其他姐妹。”
老夫人看着她,是越看越喜歡,當場就做了決定。
四位姑娘各自離開,唯剩下三位家長還在室内長籲短歎。
“也不知道皇上此舉是何意,究竟還要不要秦家爲他的臉面陪葬了?”秦智依然是深深的憂愁。
“五丫頭肯定沒問題,她嬌俏可人,跟朵解語花似的。”老夫人安慰道。
“翩翩在兒媳面前倒是不怎麽說笑,聽話懂事,進宮之後也容易控制。”秦夫人挑眉。
秦智眨了眨眼:“她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八面玲珑,長袖善舞,反正進宮不會吃虧。”
還不知道被三位長輩總結出三種性格的秦翩翩,此刻正慢悠悠地往自己院子走。
身後三位姐妹離她三步遠,輕聲在探讨着什麽,完全把她排除在外。
三步距離,自此分界,命運天上地下。
明妃進來的時候,草草地行了一禮,語氣着急。
結果她剛說完,月貴妃的面色就變了,厲聲道:“你給我閉嘴!你自己蠢,還要怪我?你一個從二品,壓不過正六品,說出去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這宮裏頭的風言風語,你也不曉得讓人攔一攔,盡讓人看笑話。你的腦子是怎麽長的?”
月貴妃早就聽說了這事兒,被氣得要死,結果明妃一來還沖她發脾氣,那自然更生氣了。
被月貴妃這麽一吼之後,明妃立刻就閉上了嘴巴,但是面上始終挂着委屈的神色。
“你還覺得委屈了?你說是不是你自己蠢,連一個正六品都幹不掉,還讓她被高太後看中了。她跟高太後就是一路貨色,能有什麽地方厲害的?對于胡攪蠻纏的女人,你用這種粗魯的手段自然會輸,因爲比耍無賴和不要臉,你豈是這種小婦養的賤-貨能比的?自然要用高段位去壓她,暫時先别折騰她了,你好好在高太後身邊應付着,這次皇太後很生氣,必定會有後手對付這賤丫頭,到時候我替你出氣便是。”
月貴妃直接幾句話就把她攆走了,顯然是不想再看見這麽蠢的人了,明妃噘着嘴小聲嘀咕着離開,面上并沒有什麽感激的神色。
“廢物!”
她一走,月貴妃便怒罵了一聲,氣得還摔了手邊的一個茶盞。
身邊伺候的大宮女立刻道:“貴妃,明妃娘娘如今爬上了從二品,與您的位份相差不遠,她已經不再像當初那般謹慎小心,想要好好巴結您了。早已不是一條心,您又何必替她想這麽多。流言再傳得難聽些,那些心思浮動的主子們使勁踩幾腳,就夠她受的了。”
月貴妃暗咬着銀牙道:“我知道她與我不是一條心,不過她好歹也是我一手扶持上來的,哪怕是養得一條狗,最後也要用在刀刃上。可不能被這些賤-人的小風小浪給吹倒,我留着她有大用處。”
“那位桃貴人是怎麽個性子?奴婢找人去打聽,結果掏出去不少銀裸子,也不見有人開口,聽說他們賞桃閣的奴才胃口很大,不是金裸子不開口。”這大宮女愁眉不展地道。
月貴妃柳眉倒豎,冷笑一聲:“什麽?一個賤-婢養得奴才罷了,非要金裸子才開口,真當本宮這裏是開金礦的?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蛇鼠一窩,眼皮子淺的廢物!”
大宮女默默地低下頭,她不知道這最後一句是不是罵她的。
因爲她還有未說完的話,賞桃閣剛開的第一日,那些奴才從大到小,就一人得了一個金裸子,至于之前立功的柳蔭更是拿了一半。
她還是月貴妃身邊的大宮女,見過不少的好東西,可是想起那麽多的金裸子,依然覺得自己是個窮鬼。
***
明妃吃癟一事,剛過去第二日,秦翩翩就讓柳蔭給她梳妝打扮。
柳蔭看一眼窗外,不解地道:“主子,這外面天色已晚,人家都是梳洗休息的時候,您打扮做什麽?今兒早上去給太後請安,您都讓奴婢随便給您抓了個發髻。”
秦翩翩一臉的高深莫測,斜視了她一眼,眼神之中帶着幾分鄙視的含義。
“這能一樣嗎?早上我是爲了早些趕過去爲太後梳頭,我自己的發髻簡單随性,卻把太後的頭發弄得華麗漂亮,她老人家隻會更加高興。再說我現在梳洗打扮,是爲了去睡皇上,肯定怎麽好看怎麽來了。”
她邊說邊照鏡子,正在給她戴發簪的柳蔭,手都抖了一下,那簪子尖差點戳進了她的脖子裏。
“龍乾宮您進不去,沒有皇上傳召,後宮妃嫔不得進入。”柳蔭輕聲提醒她。
“我知道啊,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會硬闖。”
“可是,之前有不少妃嫔主子,想要在外頭求見,都沒能進去。甚至倒黴遇到了皇上不高興的時候,還被懲罰。無論位份多高的,皇上要不給臉的時候,那就沒有臉。”柳蔭的臉上充滿了擔憂,顯然對她這一行爲表示極度不贊同。
要知道當初被皇上打臉的女人,不知凡幾,柳蔭作爲前龍乾宮的宮人,可是知之甚深。
“你覺得皇上不給我臉之前,我有臉嗎?”
柳蔭看着桃貴人腆着一張禍國殃民的大臉,無言以對。
張顯能正站在皇上身後開小差,九五之尊每次批閱奏折的時候,就是他神遊太空的美好時光。
當然偶爾還要帶點眼色,比如爲皇上添杯茶,撤換一下筆墨這些瑣事。
不過今日他剛走神片刻,就有些心神不甯了,因爲皇上直接暴怒,奏折當場被摔了一地。
“姓蔡的竟然敢以死相逼,朕就嘲諷他兩句家裏開燒餅鋪子了,他就跟上吊?怎麽沒吊死,還傳到朕這裏來了。這幾個言官直接罵朕昏庸無道,貶低文人風骨,頭可斷血可流,文人的志氣不能污蔑。那你倒是斷個幹淨啊,不死留口氣做什麽!哪家的文人像他這麽小心眼兒,男子漢大丈夫,竟然這般小肚雞腸,這是逼着朕睡他女兒,做夢!”
皇上手邊擺着幾本奏折,顯然都是言官直谏的,如今他氣得臉色鐵青,想必折子裏的話一定非常不好聽。
正如皇上所言,這些言官都被先皇給慣壞了,有什麽就直言勸谏,還當做是一種風潮。
張顯能自然是不敢接話的,偏偏這時候外面一個小太監探頭探腦的,他怕這小太監沒個分寸更加惹惱了皇上,那九五之尊就找到了撒氣桶。
因此張大總管立刻端上茶壺出去,就當是給皇上沏一壺消氣清心茶來。
“何事?”
“大總管,桃貴人說她來賠罪,如果這時候不方便進來,待會兒她再來問問。”小太監苦着一張臉來通傳,外頭那位貴人可真夠難纏的。
張顯能沒說話,隻是沉着一張臉。
那位小太監見他這副模樣,立刻哆嗦了兩下,要知道張大總管無論面對多小的主子,都能笑嘻嘻的一張臉,極其讨喜,但是在他們這些宮人面前,可是把譜給擺足了。
“主要是桃貴人硬要小的來找您說,還說不讓找皇上。小的這就回了她,不能讓她進來。”小太監苦着臉,腸子都悔青了,他就不該一時心軟被柳蔭給勸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