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 寝殿内靜谧無聲, 幾聞落針之音。
因受到的視覺聽覺沖擊太大, 惠安太後都被震得忘了哭, 季元寶王爺也是傻傻地張大了嘴巴。
至于季元昊太子, 哦, 真是不好意思, 本彎腰站在床頭給皇帝老爹掖被角的他,已被他激動到不能自已的小皇姑,随手拉扔到了一邊, 因她使的力氣太大,季元昊太子又完全沒有防備,所以, 堂堂的太子殿下這會兒……正摔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所有的人都傻了眼, 唯有季子珊公主哭得震天響。
有濕潤的水滴滾落在脖頸裏,帶着些許熾熱滾燙的溫度, 季子清陛下傻了一會兒, 才慢慢擡起手臂, 抱住哭得一塌糊塗的小妹妹, 一邊輕輕慢慢地拍着,一邊啞着嗓音低聲哄道:“扇扇乖, 别哭了……”他不說話還好, 他一開口, 伏在身上的季子珊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季子清陛下閉了閉眼,滾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來。
生離死别面前, 不管是天潢貴胄,還是平頭百姓,所有的人都一樣脆弱無助。
劉全順老公公站在寝殿門口,深感進退兩難。
進吧,殿内的情景實在不堪入目,陛下和公主抱在一起哭,太子爺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太後娘娘和康王爺仿佛被定格成雕塑般一動不動,這世上最尊貴的幾個人,哪能以這幅形象暴露在人前。
可退吧,陛下重病初醒,怎麽也要讓禦醫先診個脈,确定一下病況如何了呀。
電光火石間,劉全順老公公已做好了決定。
他迅速轉過身子,對幾個正一臉懷疑人生的禦醫使了個眼色,幾個禦醫收到撤退信号後,紛紛貓着腳步,輕若無聲的悄悄離開,這會兒若是貿貿然闖進去,肯定要被陛下和太子殿下殺人滅口的好吧。
唉,宮廷禦醫不好當啊。
劉全順老公公并未帶着禦醫走遠,幾人窩進了體元殿的牆角根,滿目銀白色的積雪中,劉全順老公公瞅着冷汗淋淋的幾個禦醫,似笑非笑地低聲開口:“各位大人,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回頭,要是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入陛下耳中,哼哼,那幾位脖子上的腦袋……”
“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我等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聽到……”幾個禦醫忙争先恐後的表示,他們剛剛都是聾子和瞎子。
這邊剛說幾句話,一道風風火火的咆哮聲,已從殿内迅速響至殿外:“劉全順,死哪兒去了你,你叫的禦醫呢?!”
咆哮大吼的不是别人,正是又以五十米短跑勁頭沖跑出來的季子珊。
“公主,公主,老奴在這兒呢……”劉全順老公公趕緊從牆根閃出來,擺出帶着禦醫剛趕到此處的樣子。
季子珊可不管自己是不是哭成了花臉貓,她隻沖劉全順老公公氣急敗壞的跺腳喊:“怎麽這麽磨蹭呢你,人呢,快點叫他們進來!”
“公主殿下息怒!”劉全順老公公先朝季子珊告了個罪,然後抖着拂塵沖身後之人冷喝:“還不快些進殿,去給陛下診脈!”
幾個禦醫垂着大腦門,一個個飛步走進寝殿之内。
此時,惠安太後和康王爺已經解除傻眼中的定身術,季元昊太子……咳咳,因殿内并無留别的服侍之人,所以,他隻能自己默默從地上爬了起來,總不好等着他老祖母和小王叔來……摻他起身吧,望着風一樣跑來跑去的女漢子小皇姑,季元昊太子的眼角都快抖抽筋了。
那啥,小皇姑,他才是皇帝老爹的親兒子,你不要搞得好像是你爹死而複生了好吧。
季子清陛下靠坐在床頭,已然恢複淡定從容的神情。
若不是他明黃鍛的寝衣上頭,有暈散開來的淚漬水花爲證,誰能想得到,一向高高在上威嚴無比的季子清陛下,剛剛竟然和公主小妹妹抱頭哭了一下下呢。
最德高望重的冷老禦醫率先上前請脈,探脈片刻,他興奮異常地叩首至地:“陛下龍體已安,隻消好好調理靜養,不日便可康複。”
爲保險起見,惠安太後又叫旁的禦醫也瞧了瞧,好方便幾人一塊探讨下藥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季子清陛下身上,可季子清陛下卻在瞧自己的母親、弟弟、妹妹、以及兒子,老母親頭上的白發仿佛更多了一些,哪怕過了而立之年也不愛蓄胡子的弟弟此時滿嘴黑須,小妹妹兩個大大的紅桃子眼再明顯不過,兒子……倒沒搞得滿臉胡須,但倆眼珠子裏布滿了紅血絲。
幾個禦醫輪流診完脈,就要告退出去商讨藥方,卻聽一道嘶啞卻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站住!”
“陛下有何吩咐?”幾個禦醫紛紛作揖拜禮,聆聽季子清陛下的吩咐。
季子清陛下擡了擡胳膊,出聲吩咐:“留下一個人,給太後等人請脈。”
幾個禦醫對視一眼,最後留下了丁禦醫。
丁禦醫先從輩分最高的診起,片刻後,丁禦醫對季子清陛下禀告:“太後娘娘并不大礙,隻是操勞憂心了幾日,有些氣虧體虛,需好好休息調養。”接着又是季元寶王爺,診斷内容與惠安太後的差不多類似,也是多日少眠憂心,有些體虛虧空,好好将養将養就調理回來了,待到了季子珊這裏……
丁禦醫搭上季子珊的手腕後,神情頗爲複雜,一忽兒怔愣,一忽兒蹙眉,一忽兒又面無表情,端的是古怪萬分,見丁禦醫給小妹子診個脈,卻跟在表演變臉術似的,他不由臉色一沉,問道:“公主到底如何了?”
“恭喜陛下,公主……應該是有喜了!”被季子清陛下一催促,丁禦醫趕緊拱手作禮,說出自己的診脈結果,他剛剛會有些失态,是有原因的,這幾天,他滿腦子都是陛下的病症,陡然診到一個月份還淺的喜脈,他起初還真有些沒反應過來。
惠安太後率先做出反應:“當真?”
季子清陛下沒有吱聲,心裏卻在默默吐槽,這個老丁真不會說話,小妹子縱算有喜,懷的也不是他的孩子,恭喜他作甚。
丁禦醫又轉朝惠安太後拜禮:“回太後娘娘的話,千真萬确,就是月份還淺……哦,對了,公主這幾日憂思過度,又不眠不休,脈象稍微有些不穩……”見惠安太後陡然面色一變,丁禦醫又趕緊再補充,“不過,太後娘娘勿憂,公主身體的底子很好,隻要休息幾日,吃好睡好就沒事了。”
“行了,你也出去吧。”當着丁禦醫的面不好訓女兒,所以,惠安太後故作淡定的吩咐道,壓根忘了被擠在角落的季元昊太子,還沒得到丁禦醫的診斷。
待丁禦醫一告退,惠安太後就暴怒着捶起皇帝兒子的床闆,壓着嗓門低聲咆哮道:“臭丫頭,你還傻愣着做什麽,還不給母後滾回慈甯宮休息去!”一想到閨女剛剛跟被狼攆似的瘋來跑去,惠安太後就氣不打一處來,這要是真把孩子跑丢了,叫她心裏如何過意的去。
身下的床闆被太後親娘捶的砰砰作響,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的季子清陛下面無表情臉:“……”老娘這是想把他再捶回陰曹地府是吧。
“姑姑,我送你回慈甯宮吧。”看在小姑姑變成孕婦的面子上,季元昊太子決定,對推了自己一個大跟頭的小皇姑既往不咎,他扶起仿佛變傻了一樣的小姑姑,聲音溫和道。
惠安太後這才注意到季元昊太子:“哎喲,瞧哀家這腦子,元昊,你這幾日也累着了,也該叫丁禦醫瞧瞧的,劉全順,快叫丁禦醫再回來,給太子也請請脈。”
季元昊太子扶着依舊沒過神來的季子珊,微微輕笑道:“皇祖母不用擔心,孫兒沒事的,回頭好生大睡幾天就行了。”
“别介,身體要緊,你去叫丁禦醫給你瞧瞧,你小姑姑交給我便是。”皇帝老哥轉危爲安,季元寶王爺心頭懸着的千斤巨石,終于穩穩當當的落放在地上,是以,他也恢複了往常的懶散閑适做派,“正好,我也去刮個胡子……”他攬過小妹子的手臂,見她還傻乎乎的沒有反應,不由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嗨,犯什麽傻呢你?!”
就在剛剛,所有人都傻着時,你嚎的一個起勁兒,現在所有人都正常了,你又一個人傻住了。
咋地,就這麽喜歡走與衆不同的路線啊。
“那個老頭剛剛說什麽,他—是—不—是—說—我—又—懷—孕—了?”季子珊這才動了動眼珠子,嘴裏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
季元寶王爺略納悶道:“沒錯,怎麽了這是?你難道還不高興啊。”
“我高興個大頭鬼啊高興!”與惠安太後驚喜的反應不同,雖然季子珊的反射弧長了點,但是,她表現的卻是一種截然相反的态度,“懷孩子很受罪的好不好?生孩子很疼的好不好?誰要再生一回孩子啊,我嗚哇哇……”
季子珊這一通氣急敗壞的嚷嚷,嚷的惠安太後目瞪口呆,嚷的季子清陛下無語望帳頂,嚷的季元昊太子眼角再度狂抽,嚷得劉全順公公想往地闆裏鑽,嚷的季元寶王爺……捂住小妹妹的嘴迅速拖走。
寝殿内又靜默了很久。
待劉全順引着季元昊太子出去後,惠安太後忽然坐到皇帝長子的床頭,将他攬抱到自己懷裏。
脖頸又遭受了一輪眼淚轟炸,季子清陛下的心裏酸酸脹脹的,他悶着聲音開口道:“都是兒子不孝,叫母後擔憂了。”
惠安太後輕輕哭起來,她攥着拳頭,一下一下捶着兒子的後背,痛心疾首的罵道:“你這個孽障,這個冤家,整天說叫母後享清福,你就是這麽讓母後享清福的麽,你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叫母後怎麽辦……”惠安太後一邊痛罵,又一邊慶幸,兒子到底比他父親命大一些。
擡着季子珊的暖轎,直到壽康偏殿的門前才停下。
梅香慢慢掀開轎簾,入眼之景叫她怔住了,原來,季子珊已靠在轎邊上睡着了,連轎子落地的動靜,都沒驚醒她。
穿着厚毛披風的季元寶王爺走到轎子前,見狀,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解下肩上的披風,先将小妹妹兜頭罩住,然後彎腰把她抱出轎子,一路抱進暖和的屋子,放她在床上躺睡好。
酣夢一場,直到第二天中午,季子珊才終于睡醒。
季子珊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時,隻見床邊趴着三個腦袋,她茫然的眨眨眼,才慢慢分辨出,一個是她将軍老公的大腦袋,另外兩個是她漂亮女兒和肥仔兒子的小腦袋,睡了一個大覺,可季子珊還是覺得累,她輕輕彎了彎眼角,嗓子幹涸的弱弱開口:“你們怎麽在這兒?渴……”
“我這就去給娘倒水。”滿滿小姑娘迅速起身,跑到屋内的如意圓桌旁邊。
待滿滿小姑娘捧着水杯回來時,穆淮謙将軍已扶着公主老婆坐起來,此時正往她身後塞着軟枕,至于胖嘟嘟的二毛小朋友,他則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傷心模樣,他一邊往母親身邊爬着,一邊鼓着胖臉頰說着:“娘,要我好不好,我以後都聽話,不惹你生氣了……”
兒子這一臉被遺棄的幼崽架勢,搞得季子珊又好氣又好笑,她将兒子拉攬在身側,無語地瞪向穆淮謙将軍:“我說,到底是誰給二毛講,我不要他了?!”
造謠麽這不是。
“娘,是我啦。”滿滿小姑娘将水杯湊到母親嘴邊,略不好意思道,“那天,你走後,二毛一直吵着要娘,我就拿這話吓他,哪知,你真的一走好幾天不回來,二毛就當真了,我不是故意的……”
季子珊灌完一杯水,覺着嗓子眼舒服了,方對閨女比了一個大拇指:“幹得好!”
滿滿小朋友茫然臉:“……”哎,啥意思,不僅沒罵她,反而誇她啊。
“二毛呀……”季子珊低下頭,揉着肥仔兒子的腦袋瓜,“你可要說話算話啊,以後都要聽娘的話,不惹娘生氣,要不然,娘可真的不要你了啊。”
要是這樣真能治住兒子時不時犯的犟牛脾氣,那自然是好事一樁。
二毛小朋友忙不疊的連連點頭:“嗯,我真的聽話……”不等季子珊露出滿意的态度,急于表現自己的二毛小朋友又來了一句,“我要不聽話,就叫娘狠狠揍我的屁股!”
季子珊翻翻白眼默:“……”你這不廢話嘛!
念在好幾日沒見兒子的份上,季子珊此時也不多做計較,隻問他在祖母家過的如何,玩的高不高興,吃喝可香等日常瑣事,與兒女閑聊了一會兒,季子珊摸着靠在心口的肥仔兒子:“二毛呀,你剛才不是答應,以後都聽娘的話嘛。”
二毛小朋友乖乖應道:“嗯。”
“娘和你爹爹有事商量,你和姐姐去東宮找你小侄子玩好不好?”季子珊笑着問答。
二毛小朋友雖然還想賴會兒娘的懷抱,但鑒于他要聽娘話的保證,便依依不舍的答應下來:“好。”
滿滿小姑娘領着二毛小朋友一離開,季子珊頓時闆起臉。
穆淮謙被公主老婆的反常,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此時兒女皆已不在,他便圈抱住公主老婆的腰肢,在她臉蛋上親了一親,笑着問道:“怎麽了這是,對着滿滿和二毛那麽高興,對我就這幅冷臉啊……”
搞的好像他在外頭賭輸了三百兩銀子一樣。
“你說呢?”季子珊斜眼睨着一臉無辜的穆淮謙将軍。
穆淮謙将軍頓時更加迷糊了:“我真不知道,究竟哪裏惹到你了啊。”
季子珊表情一滞,幹脆拍着肚子提醒穆淮謙将軍:“這兒的事。”
“你肚子有什麽事兒啊。”穆淮謙充分發揮起自己的想象力,想了一會兒,他雙目放光的猜道,“扇扇,你是不是餓了?我這就叫人給你……”不待穆淮謙說完,季子珊已一臉崩潰的打斷他,“穆淮謙,你還給我裝糊塗!”
穆淮謙将軍真心冤枉的要死:“我裝什麽糊塗了我,扇扇,你能不能有話直說,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爲啥對我擺臭臉啊。”
見穆淮謙的神情不似作僞,季子珊頗爲納悶道:“難道沒人和你說麽?我又有身孕了呀。”
什麽?!!
穆淮謙将軍的眼睛豁然瞪得圓如銅鈴,他低聲喃喃道:“你王兄今日派人叫我帶孩子來看你時,什麽也沒和我說呀……”他一邊輕輕嘀咕着,一邊将大手擱到季子珊平坦的小腹上,然後又一臉傻乎乎的笑起來,“這是真的麽?扇扇,你真的又有咱們的孩子啦。”
“是、真、的、呀。”季子珊陰陽怪氣的回道。
察覺到公主老婆情緒不對,穆淮謙将軍趕緊收回傻笑的口水,溫聲順毛道:“原來,你是爲了這件事惱我啊……”
“廢話!又不是你十月懷胎,吃苦受罪!”季子珊黑着臉惱火道,她已有一子一女,她對現在的孩子數量很滿意,壓根不想再生一個了,“咱們不都說好了,以後再也不生了,可是……”季子珊怒着捶了穆淮謙幾下,“都怪你,都是你的錯……”
穆淮謙将軍有些無語的苦笑,公主老婆想懷孩子時懷不上,是他的錯,公主老婆不想懷孩子時又懷上,依舊是他的錯,呃……有滿滿和二毛這一女一子後,其實穆淮謙已覺足矣,他也沒料到,二毛才剛要三歲,公主老婆居然真的又懷上了,他攬着耍脾氣的公主老婆,幽幽歎氣:“那你說怎麽辦?把它流了麽?”
還真怪有些舍不得的。
這到底也是他和妻子的孩子,穆淮謙撫摸着公主老婆的後背,低聲輕喃道:“若你真的不想生了,那就流了吧。”他當然知道,十月懷胎很受罪,一遭分娩同樣受罪,每回看到她虛弱無比的産後情景時,他都心疼不已,“我不能替你受這份罪,所以,我聽你的決定。”
季子珊把穆淮謙稍稍推開一些,目光認真的盯着将軍老公:“你說真的?”
穆淮謙輕輕點頭:“嗯,我也不忍再叫你受一次罪,長受罪不如短受罪,流就流了吧……你懷二毛時,中間間隔了那麽久 ,我以爲,你以後再也不會懷了,所以……等以後,我們想法子避一避,再不出現這種意外就是了。”
這個孩子,的确是一個意外。
他從沒想過,他還會有第三個孩子。
季子珊悶悶地伏趴到穆淮謙胸口,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抑郁不快道:“這是最後一個。”
“扇扇,你不用勉強自己,真不想要,咱們就不生了,反正家裏也不知道,咱們瞞好他們就是了。”穆淮謙目光溫柔的攬着妻子,“在我心裏,你最重要。”
季子珊輕輕呸了一聲:“你少拿甜言蜜語哄我……”然後又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反正流孩子,也很傷身子,還不如生下來呢。”她現在二十九歲,還是适合生育之齡,生就生吧,一回生,兩回熟,第三回嘛……咬咬牙也就堅持過去了。
“對不起,又要讓你受罪了。”穆淮謙真心感覺十分抱歉。
季子珊心中泛着甜意,嘴上卻嫌棄道:“哎喲,行了你,就算我不想要,隻怕我母後也不答應,她一聽禦醫說我有孕了,高興的不得了,哎,算了,算了,就當給你們再生一個玩了,先說好,我隻管生,養不養,要看我心情好不好……”
穆淮謙微彎眼角,輕輕蹭了蹭妻子的額角。
當天,季子珊就随穆淮謙搬回公主府靜心養胎,沒過多久,就迎來了新的一年,别的人都在高高興興過年,季子珊卻隻能窩在家裏吃吃喝喝養膘,閑來無聊之際,她便抱着自己的針線籮筐繡帕子,穆淮謙之前訂要的帕子,季子珊終于在……第五年交貨。
交貨那日,穆淮謙摸着帕子上的大黃牛,笑得特别心酸感慨:“我還以爲,有生之年都等不到你這塊帕子完工了……”
“人家是慢工出細活嘛。”季子珊才不承認自己是個懶婆娘呢。
穆淮謙哈哈一笑,然後抱着公主老婆玩親親。
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早成至親至愛的夫妻,兩人的感情積累,就如同在釀酒一般,時日越長,酒香越濃。
在府裏坐穩胎後,季子珊于陽春三月間,挺着明顯鼓起的小腹去宮裏玩,到了慈甯宮,季子珊拎着挑金線的紅色裙擺,在惠安太後面前轉了一圈:“母後,我的新裙子好看麽?”
“行了你,都要三十歲的人了,還臭美!”惠安太後闆着臉斥道。
季子珊不甚在意的撇了撇嘴:“三十歲怎麽了?我照樣是咱們老季家最漂亮的公主。”說着,還擡了擡下巴,極度自戀的補充道,“沒有之一。”
惠安太後額筋抽抽的擺了擺手:“找……找你皇兄玩去吧,反正母後是受不了你了。”這個長不大的小妮子喲,怎麽還跟三歲時一樣,動不動就是‘我是最美麗的小公主’,這輩子到底還能不能長大一歲了!
被太後親娘嫌棄的發話攆人,季子珊也相當孝順,當即圓潤麻溜地滾去了乾明宮。
經過幾個月的精心調養,哪怕再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季子清陛下也恢複了良好的精神風貌,乾明宮重兵把守的書房重地,予季子珊而言,和自家的後花園也沒什麽區别,她想往哪兒逛就往哪兒逛,想往哪兒坐就往哪兒坐,畢竟,她可是連龍椅上都玩坐過的人。
“皇兄,你怎麽又在禦書房待着呀。”季子珊扶腰走進禦書房後,頓時嘟囔起又在批閱奏折的皇帝老哥。
季子清陛下見小妹子來了,便拿筆杆點了點劉全順,然後又指了指自己身側,劉全順老公公自然明白陛下主子的意思,很快命人往季子清陛下旁邊端擱了一把椅子,請季子珊在那裏落座。
“氣色不錯啊。”季子清陛下抽空瞅了一眼小妹子,随口說道。
季子珊支起手肘,托着半張顔若桃花的腮頰,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是當然,我夫妻恩愛,兒女孝順,沒有什麽煩心事,當然吃得香睡得好氣色佳喽。”季子珊可不怕什麽秀恩愛死的快,她都秀了十來年,也沒和穆淮謙将軍一拍兩散,她看着皇帝老哥的側顔,又輕聲開口道,“皇兄,你身子才剛養好,怎麽就又操勞起來了?”
“不礙事的,皇兄自有分寸。”季子清陛下擡眼蘸潤了幾筆朱墨,繼續在奏折上刷刷刷筆走遊龍。
季子珊沉默地閉上了嘴。
過了一會兒,季子清陛下執筆扭過頭,好奇笑問:“怎麽不說話了?皇兄不是不理你,隻是手上這本折子才處理一半,等這本批示好了,就專心和你說話,不許鬧脾氣啊。”
“我這不在等着呢嘛。”季子珊心不在焉的哼哼道。
又過片刻,季子清陛下放下朱筆,接過劉全順老公公奉上的茶盞,他揭開茶蓋,略抿了兩口便擱下:“平時叽叽喳喳的跟隻喜鵲一樣,今兒怎麽這麽安靜?”
“皇兄,我想和你說件事。”季子珊咬唇半晌,忽然一臉鄭重的說道。
季子清陛下态度随和道:“說吧。”
“那你聽了,不要生氣。”季子珊又道。
季子清陛下微微挑眉,一臉好笑道:“你氣皇兄的次數還少麽,皇兄哪次和你真計較了?!說吧。”
季子珊抿了抿唇角,這才斟酌着開口道:“我是想說,你年前生了那麽重一回病,都是素日操勞太過的緣故,你歲數也不小了,哪能和年輕時相提并論,以後不如少操心國事,多專心養身,才能身體康健,益壽延年啊。”
季子清陛下緩緩斂了笑意。
季子珊看了看皇帝老哥的臉色,繼續道:“皇兄,我是擔心你的身體,才和你說這番話,元昊已經長大了,他可以幫你分擔肩頭的重任,你就稍微歇一歇,别再操那麽多心了好麽,我……”
“住口!”季子清陛下猛然神色一厲,“這些話是你能說的麽?!”
季子珊被吼的身子一顫,她流着眼淚站起來,輕輕泣道:“是……臣妹失言了,臣妹這就告退。”說罷,就抹着眼淚轉身離開,出了禦書房的大門,季子珊吩咐候在外頭的梅香,“梅香,吩咐人叫車,我要回府了。”
“公主……”梅香扶住季子珊的胳膊,神色詫異道。
季子珊輕輕吸一下鼻子,又道:“再叫人告訴太後娘娘一聲,就說我突然想公子了,想回府陪他玩兒,今天就不在宮裏陪她一起用午膳了。”
見主子情緒不對,梅香也不敢多問,隻能先應道:“是,公主。”
回府後,季子珊就一直悶悶不樂,穆淮謙問她又咋了,季子珊起先不想說,但在穆淮謙的再三追問下,季子珊才說給他聽,穆淮謙聽罷,當即就吓了個魂飛魄散:“我的小祖奶奶,這些話怎麽能亂說呢,就算陛下再疼你,你也不能說啊,你……你這不是……”
你的這番勸谏,相當于在逼陛下讓權啊,身爲掌權數十載的一國之君,陛下不大發雷霆才怪。
也就是陛下真心疼你,才讓你囫囵着回家來,若是旁人敢說這番話,隻怕早就腦袋搬家去見閻王爺了。
已是夜深人靜之時,季子珊仰靠在穆淮謙胸口,隔着水紅色繡金絲團花的薄绡紗帳,望着幽幽燃燒着的明亮燭火:“自我出生起,我皇兄就十分疼我,比他親生的兒子女兒都疼,我知道,我那番話大逆不道,恐怕會惹他動怒生氣,可我還是想說……”
“我隻希望他能身體健康,平安到老。”季子珊悶聲道。
穆淮謙親親公主老婆的額角,以示寬慰和安撫:“那你現在知道結果了?”
季子珊抹了一把眼睛,賭氣道:“他愛聽不聽,睡覺!”
乾明宮,體元殿。
寬闊松軟的明黃色禦榻上,季子清陛下獨自一人靠在軟枕上,手裏捏着一個荷包發呆,許久都不動一動,站在床尾的劉全順老公公遲疑半晌,輕聲提醒道:“陛下,夜深了,該就寝了。”
季子清陛下隻掀了掀眼皮,卻沒吱聲。
劉全順老公公又猶豫片刻,才再謹慎翼翼的開口:“陛下,公主是小孩子脾氣,一向心直口快,依奴才之見,她并沒有什麽歪心思,她隻是關心陛下的龍體……”見季子清陛下沒有冷臉呵斥自己,劉全順老公公方敢繼續說下去,“陛下不知道,您去年龍體抱恙時,公主天天趴在您床邊流眼淚,她擔憂的跟什麽似的,根本吃不下一點東西,可每次用膳,她都特别用力的往肚子裏咽……”
“别說了。”季子清陛下将繡着兩隻黃水鴨的荷包往枕下一塞,冷聲吩咐道,“滅燈吧。”
劉全順趕緊躬身應道:“是,陛下。”
接下來的日子裏,季子珊一直安安分分待在府裏養胎,哪兒也不去。
轉眼就到五月的端陽佳節,宮中雖有宴會,季子珊卻懶得去赴宴,隻在家和漂亮閨女、肥仔兒子圍成圈圈吃粽子,再過三天,就是季子珊的三十歲生辰,那日一大清早,滿滿小姑娘就領着二毛小朋友來給她磕頭拜壽,還賴在床上沒起來的季子珊:“……”
——可不可以不要那麽早呀,你們老娘不要面子的呀。
季子珊才起身梳妝好,隔壁的阿毛小少年就跑過來了。
“祝姑姑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八歲半的阿毛小少年見了季子珊,納頭便拜。
季子珊眉開眼笑地叫他起來,然後塞給他一個大紅包,阿毛小少年把紅包往腰間的大荷包裏一放,然後……熟門熟路地坐到餐桌旁,神色淡定的蹭着早飯吃。
今天雖是季子珊的生辰,但她懷着身孕,肚子又大,便懶得招待客人,遂不止大宴沒有,連小宴也沒設,用完早膳,季子珊擺手叫三個孩子愛去哪兒玩去哪兒玩,自己則坐在屋檐底下……閉目養神。
正昏昏欲睡之際,忽聽梅香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季子珊迷糊的睜開眼睛,隻見季子清陛下穿着一身常服,站在自己眼前。
見妹妹躺在藤椅中,一動不動的瞪着自己,季子清陛下折扇輕搖道:“扇扇公主,既不讓坐,也不看茶,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嗯。”季子珊狗膽包天的承認道。
季子清陛下額筋微微一蹦:“那皇兄要是來登門給你送生辰賀禮的呢?”
“哦,那裏面請吧。”季子珊十分見錢眼開道。
季子清陛下:“……”進了屋裏,兄妹兩個分别落座,扯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後,季子清陛下擺手叫一衆仆婢下去,然後似笑非笑地瞅着小妹妹,“這麽久都不來宮裏一趟,是生皇兄的氣了?”
“臣妹豈敢。”季子珊特别守禮特别謙虛道。
季子清陛下:“……皇兄都親自登你的門了,你還想咋地!”
季子珊面無表情地伸出手,一字一字道:“送、給、我、的、生、辰、賀、禮、呢!”
季子清陛下知道,小妹妹打小就喜歡金子,所以他投其所好,直接裝了一匣子金元寶過來,在光澤燦燦金元寶的見證下,兄妹兩個……和好如初,季子珊沒再提叫皇帝老哥退休養老的話,季子清陛下也沒說,他現在每天在皇宮裏,除了逛禦花園,還是逛禦花園,閑的快能長出蘑菇來。
八月初,季子珊的第三個孩子出生,是個男寶寶。
按照滿滿小姑娘的提議,此寶的乳名爲‘三毛’。
三毛是個超級能折騰的男娃娃,折騰的穆淮謙将軍崩潰不已,戲稱此子簡直是上天派來折磨他的天魔星,幸好他有個貼心孝順的大女兒,每當他被小兒子折騰的奄奄一息時,她的寶貝女兒就會挺身而出,代父分憂,穆淮謙将軍頓時感動不已,直把女兒當成拯救他的小天使。
至于公主老婆,人家當年懷着小三毛的時候就說過,她隻管生,養不養看心情,然而,公主老婆的心情總是不太好,身爲一個好丈夫的他能怎麽辦,隻能自己挽起袖子沖在養娃第一線了。
季子清陛下開始走甩手掌櫃路線,并成爲季子珊府上的第一常客。
他有時來和季子珊喝茶閑聊,有時來和穆淮謙将軍下下棋,有時來指導滿滿小姑娘的畫技,有時指點指點二毛小朋友的書法,偶爾也會挑戰一下照顧小三毛的高難度任務。
時光一年一年過去。
待到建平三十四年臘月初八,滿滿小姑娘及笄,正好十五歲。
已經好幾年沒下過一道聖旨的季子清陛下,忽然又出來刷了一把存在感,晉封如意郡主穆晨曼爲如意公主,然後,也不管這道聖旨在京城炸出了多大水花,坐擁江山三十餘載的建平帝又開始玩銷聲匿迹了。
建平三十五年春,季子清陛下可能覺着總是在路上來回奔波,予延年益壽不利,所以,他正式宣布,要搬到小妹妹府裏養老,當然,他把母親惠安太後也帶出了宮,并将她老人家安置在隔壁的康王府。
小妹妹養他,小兄弟養母親,完美。
正值春光明媚的季節,季子珊挽着惠安太後的胳膊坐在一起,叫滿滿大姑娘給母女倆作一幅合影畫,滿滿小姑娘欣然答應,在她畫至一半時,她的皇帝大舅舅和王爺小舅舅忽然出現,一個滿身威嚴的坐到了她娘身邊,另一個溫柔含笑的坐到她外祖母身邊,兩人異口同聲道:“滿滿,也畫上舅舅!”
滿滿大姑娘很想無語望天:四個人,那她畫到天黑也畫不完啊。
爹爹,救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