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芷青下了漕船,仍舊是個小子模樣,與劉嵩衛淼告辭,要先回葉府。
劉嵩不放心:“讓阿淼送你回去吧。”他倒是很想親自去送,無奈才從京中返回,漕幫恐怕還有一大攤子事情等着他處理。“等晚上我叫一桌席面,爲你接風。”
葉芷青向他揮揮手:“知道你忙,有時間再說吧。”
劉嵩站在碼頭上送她與衛淼漸行漸遠,身後忽傳來個打呵欠的聲音:“那誰啊?”他暗道不好,竟是教羅炎瞧見了,好在葉芷青一身青衣短打,又是個背影。他轉頭笑道:“一位故人。” 羅炎對他的故人興趣不大,他現在最感興趣的是吃喝玩樂,别斷了他的神仙膏就行。清倌兒小心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扶下了船,早有馬車候在道旁,自有小厮将他攙上去,數名壯丁護衛左右,簇擁着
他家去了。 船上留下來的劉嵩的心腹看着羅炎二五八萬的拽樣兒,爲劉嵩打抱不平,朝地上唾口口水:“什麽玩意兒?真當自己是大爺了?!”不過是個懶鬼病秧子,除了泡女人沒别的本事,竟然也要讓劉嵩恭恭
敬敬的侍候着,爲他收拾爛攤子。
劉嵩皺眉,淡淡責備道:“他到底是幫主,不可妄言。”
心腹湊過來笑道:“在我心裏眼裏,都隻有嵩哥才配做咱們江蘇總壇的幫主!” 葉芷青從京裏歸來,又與周鴻斷了個幹淨,劉嵩雖然擔心宮裏會派人追查她,但到底她已經回到了揚州,心心很是喜悅,招手讓心腹過來,吩咐他:“你先回去把我家裏那幫女人們都先送到城外莊子上
去,有去處的先打發了,沒去處的等她們找到去處再走也不遲。”她慣是不喜歡這些,當初周遷客就是憑這一條将她哄到手的。
自葉芷青追随周鴻入京,後來得到她亡故的消息,劉嵩喝的酩酊大醉,從那之後就對女人來者不拒,以他今時今日的地位,想要多少美人沒有,很快後宅子裏就盛了不少。
這三年間他也并未節制,過的頗爲醉生夢死,葉芷青一朝回揚州,他便心旌搖動。
心腹奇道:“嵩哥要将府裏的小嫂子們遣走,難道是想迎一房奶奶進門?”
劉嵩踹了心腹一腳:“還不快滾?多嘴多舌!真要有喜事難道還能少了你一碗喜酒?”
心腹頓時心知肚明,恐怕劉嵩這是有了相中的姑娘,又很是可惜他後院裏那些通房小妾們,平時厮殺的頭破血流,就想讨得劉嵩的歡喜,一個個做着正房大奶奶的美夢,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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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芷青重回葉府,開門的小厮先是見到衛淼,喜道:“衛大爺從京裏回來了?今年怎的回來的晚了許多日子?”
衛淼率先往裏走:“今年有事在京裏耽擱了些日子,蘇銘回來了嗎?”
小厮是個面生的,葉芷青并未見過。她跟在衛淼身後往裏走的時候還在猜測這小厮的來曆,離開四年,家中竟是透着一股陌生之意,連使喚的下人都不認識了。
好在進了正院,一路走過去,竟還是熟悉的景緻,家裏并未大改,隻沿途藥圃裏種的藥材有所改變。自葉芷青離開之後,衛淼在漕幫的地位水漲船高,便時常看顧葉府諸人,省得他們被人欺負了。
守門的小厮放了人進去,便由得衛淼往内宅子裏闖。葉芷青尾随着他而行,倒讓那小厮誤以爲她是衛淼帶來的随從,便也随他去了。
葉府正廳前院打掃的都頗爲幹淨,隻是不知爲何,倒有一股空曠寂寥之感。 衛淼大概看出了葉芷青眼裏的疑惑,便道:“自你走後,正廳倒是時時有人打掃。虎妞等人回來之後,蘇銘還在葉府正廳爲你辦了一場喪事,蘇銘那小子不懂禮數,先時還想将你的靈位設在正堂,被嵩
哥罵了一頓才作罷。”
葉芷青:“……”
回來面對自己的靈位這種事情,到底要腫麽處理? 後院裏,虎妞正帶着兩丫環在藥圃澆水鋤草,見到衛淼帶人回來,準備洗手爲他泡茶:“衛大爺從京裏回來了?等奴婢去給您泡壺好茶,銘少爺前些日子制的藥茶,最是消暑。”擡頭見到衛淼身後的葉
芷青,頓時支棱着一雙泥手傻在了原地。
她愣神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撲上前來就将葉芷青一把抱住,嚎啕大哭:“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不管你是人是鬼,都要留在奴婢身邊……”
這丫頭生的五大三粗,哭起來也是驚天動地,抱着葉芷青的雙臂死緊,勒的她都快喘不上氣來:“虎……虎妞松松手……”
衛淼上前來幫她:“诶诶你這丫頭松松手……”
虎妞哪管這些,哭的震天響,還借機踹了衛淼一腳:“你……你休想讓我跟姑娘分開……”
衛淼是哭笑不得:“行了行了啊,我可算是知道你的忠心了,但你再忠心,也不能将你家姑娘給勒死吧?你瞧瞧她都快被你勒的翻白眼了!” “啊——”虎妞睜着一雙淚眼去瞧,果真葉芷青面色不好,忙松開了手,又舍不得離她太遠,眼淚流個不住,忽爾蹲到地上大哭,還緊拽着她的褲腳不依不饒:“姑娘你以後再也不能抛下我了……”倒似
被人抛棄的小狗一般,瞧着着實可憐。
她哭的情真意切,讓久在外飄泊的葉芷青心裏也是暖暖的,輕撫她的頭發:“你這個丫頭,若非迫不得已,我哪裏會将你丢下?好了好了别哭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主仆兩個幾乎要相對而泣。
葉芷青回到家,乃是葉府的一大喜事。
留守在家裏的虎妞用一場大哭來迎接她,就連得到消息趕回來的蘇銘與賴大慶兩個小子也紅着眼圈不住落淚,好生生的一場團聚倒是流了一海子的淚。
葉芷青指着他們:“你們一個個的,瞧這點子出息。不過就是分開幾年,倒好像是幾輩子子沒見過面,都快把眼淚收起來!”
蘇銘經過這幾年的曆練,已能獨當一面,到底穩重許多,拍了下賴大慶的大頭:“行了大慶,别哭泣了。” 不同于蘇銘的紅着眼圈拭淚,賴大慶的淚水驚人,眼淚倒好似決堤的湖水般洩個不住,直讓葉芷青都要懷疑蘇銘讓他受了什麽委屈:“可是蘇銘欺負你了?大慶你别急,師傅回來了好生收拾他給你出氣
!”要爲賴大慶主持公道的模樣。
賴大慶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她面前,流着淚磕頭:“師傅,都怨徒兒沒能保護好你,才讓你出事了。”
葉芷青在宮裏身故的消息傳出來,賴大慶就很是自責,總覺得是他沒有跟在葉芷青身邊保護她,才讓她在宮亂之中出了事。沒想到葉芷青完好無損的回來了,他一腔委屈總算有了傾倒的地兒。
“這事哪裏怨得了你?快起來吧!”
葉府諸人得見葉芷青回來,各個歡欣鼓舞,叙别後之情,蘇銘與賴大慶這幾年在揚州城頗有建樹,而虎妞也把家裏照顧的很好,一切都如舊時她沒有離開之時,讓葉芷青頓時百感交集。
晚上劉嵩叫了一桌席面來葉府慶祝,還有好酒舉杯暢飲,直直鬧騰了三日才算消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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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府如今生計不愁,蘇銘将鋪子打理的很好,還在城外置了三十畝田,以供一家人吃穿。 葉芷青回來之後,蘇銘就拿着賬簿子來交帳,葉芷青才要推辭,他一個大男人眼圈便要紅了,直讓葉芷青無奈的接了下來:“好了好了我抽時間看看,知道我回來了你急着顯擺這幾年的成果,這才非要
把賬簿子交上來。”她輕撫着賬簿子:“就算爲師不看,也知道阿銘很是能幹!”
蘇銘被她說的哭笑不得:“師傅你……離開揚州幾年,倒是越來越愛說笑了!”話雖如此,卻能瞧得出她眼底的猶豫。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葉芷青死而複生必定有緣故,卻不開口問,隻拿些揚州這幾年的趣事來逗引的她開懷大笑。師徒兩個在書房裏聊了兩個時辰,語聲漸稀,等到兩人終于都沉默了下來之後,葉芷青
到底還是開口了:“阿銘,我恐怕隻能在家裏住個幾日,便要離開揚州了。”
蘇銘大驚:“師傅要去哪裏?不是才回來嗎?” “我惹了個麻煩,若是不盡早離開,恐怕會連累你們。”她環顧書房,當初這些家具都是她帶着徒弟們一起挑的,就連房裏擺着的花盆裏都種着藥草,離開這幾年這些人将家裏打理的很好,她多想停下
來,然而不能夠。
“天大的麻煩我們都不怕,師傅你才回來别走了!若是實在不行,咱們找個小村子避一避好不好?避過風頭再回家也行,你一個人又能去哪裏呢?”
葉芷青生就了一雙溫柔的眼睛,特别是當她凝視着别人的時候,眼中帶着悲憫之意,也不知道的是可憐她自己,還是可憐蘇銘,卻無端讓蘇銘覺得心酸,喘不過氣來。 “其實我能回來瞧你們一眼,看到你們過的很好也就放心了。天大地大,難道還沒有我能生活的地方?你也别替我擔心了,總之我要去的地方也并不是什麽蠻荒之地,以後方便的話我還會傳信給你的,
你好生在揚州生活,聽說你還有了心儀的姑娘,這宅子師傅就留給你們了,正好給你跟大應成親用。”
蘇銘哪裏肯聽這些?
他本來就是個固執的人,當初能認葉芷青爲師,一路跟着她到揚州來,中間經曆過的事情足夠多,多到讓他心服口服,當真視她如長輩,恨不能爲她擋風雨。
“師傅到底在外面惹了什麽麻煩?你不告訴我,我就不讓你走!”麻煩可大可小,也許是她多慮了呢。
葉芷青被他軟磨硬泡,終于将她的處境告訴了蘇銘,直吓的蘇銘蹭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皇……皇貴妃?”師傅居然進宮做了娘娘?
“不止如此。”葉芷青苦澀的撫摸着小腹:“當初我離開宮裏的時候還未有孕相,但快到揚州之時,摸着自己竟像是懷孕了,晨起也有惡心的感覺。阿銘你來摸摸看,我是不是……摸錯了脈?”
以她之能,竟是希望摸錯了脈,可見有多不想要這個孩子。 蘇銘想想師傅肚裏有可能揣着龍種,就心驚膽顫。他小心将兩指搭上葉芷青的腕子,平複激動的心情,閉着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卻是越摸面色越白,摸到最後直恨不得跪到地上去:“師……師傅
怎麽辦?真的……真的是喜脈啊……”
葉芷青咬咬牙:“要不……你悄悄兒去給我熬一碗堕胎藥?将肚裏這塊肉給打下來,神不知鬼不覺的處理幹淨了。”
蘇銘一張臉都白了:“師傅,這可是謀害皇嗣啊……”
“我跟皇帝這會兒都沒關系了,我肚裏的孩子自然是我想留就留,不想要就算了,全在于我,你也不必太過拘泥。”
葉芷青低估了土著對于皇室的景仰,也許是從生下來就被洗腦,蘇銘是無論如何也不肯開這個藥:“師傅,你也知道堕胎藥有多傷身,萬一喝了這個藥以後您再不能生育呢?”這種事情不是沒有。
葉芷青苦笑:“你說什麽傻話呢?難道我往後還想嫁人不成?快去吧就當師傅求你了!”
她向來剛烈,何嘗軟語求過蘇銘。
蘇銘磨不過她,悄悄兒出去開了一碗堕胎藥,親自守着火爐熬,期間虎妞幾次過來要替他被打發走了。
他親自端到了書房裏,放到葉芷青面前,最後一次勸她:“師傅,孩子在你肚子裏,就算……就算跟皇帝老爺無關,那也是你的孩兒,你真的舍得?”
房門輕輕響過,蘇銘輕手輕腳出去了,房裏隻留下了葉芷青一個人。
黑苦的湯藥盛在白玉般的瓷碗裏,熱氣袅袅而上,仿佛這些年她惆怅的心事。 葉芷青坐在書房裏發呆,撫摸着小腹,腦子裏卻滿是懷着賢哥兒的趣事,她大着肚子滿懷欣喜的在燈下爲賢哥兒縫小衣服,那人摸黑進來,站在門口催促她:“懷着身子可不能動針線,做什麽不能讓丫
環去做?可别傷了眼睛!”
……
她在産床上疼的死去活來,而他遠在千裏之外。
……
她最後一次抱賢哥兒,小家夥壯壯實實,也許過得三五日連親娘的模樣都記掉了,如今他也有三歲了吧,可會在地上大跑,可會喊爹叫娘……而他不認識她這個娘!
……
她心裏猶如一把鈍刀慢慢的割着,起初隻覺得疼,那種緩慢入肉的疼,有點鈍還有點反應不過來,可是漸漸便是生疼,疼如骨髓,無可救藥。
母子生生離散,此生漸成陌路,怎不教人痛徹心肺?
碗裏的湯藥漸漸涼了,她鼓起勇氣端起來放到了嘴邊,才嘗到草藥的苦味,卻一陣反胃,忙丢下藥碗去吐,等她吐不出什麽,卻弄出一頭汗回來,湯藥早就涼透了。
她站在書案前面,凝視着那一碗黑苦的湯藥,喃喃自語:“孩子,是不是你也不願意離開娘?”無論這孩子的親爹是誰,它都是她的骨肉。 葉芷青端起湯藥,倒進了一旁的花盆裏,将碗擱回原處,打開門蘇銘正守在院子裏團團轉,見到她出來便小跑着迎了過來,二十出頭的穩重青年一瞬間就變得毛手毛腳,目光越過她的肩去瞧書房裏的
藥碗,見到裏面黑糊糊的湯藥都沒有了,雙肩都垮了下去,小心來扶她:“師傅小心——”
她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胳膊:“沒那麽快的,今晚你去鋪子裏住吧,帶着大慶,三天後再回來。另外把丫頭婆子全都遣到前院,隻留下虎妞侍候我就好了。”
***************************** 三日之後,蘇銘帶着幾大包補藥回來了,見到葉芷青面色略有幾分憔悴,竟然坐在後院子裏曬太陽,頓時不滿:“師傅你怎麽能在外面吹風呢?趕緊回房好生躺着。我帶了補氣補血的藥材,讓虎妞熬了
給你喝。”
葉芷青躺在藤椅之上舒服的都快眯眼睛了,打開他的手:“現在哪有風啊?讓我好生躺會兒,這椅子真舒服,誰買回來的?回頭賞他!”
賴大慶不明所以,高興的湊過來:“師傅這椅子是我買的!”被蘇銘一巴掌糊在臉上:“憨貨!家裏的銀子都在我手上,跟師傅讨什麽賞。”
他心裏裝着千鈞重負,隻不能向賴大慶這缺心眼的說,還要故作高興道:“這傻貨整日就想着賺銀子,瞧上了前街油坊的閨女,想着攢老婆本呢,都快鑽到錢眼子裏去了。”
葉芷青笑:“大慶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一句話倒讓賴大慶紅了臉:“阿銘你胡說!”
他倒是喜歡油坊家的閨女,可家無恒産,如今還跟着師傅生活,拿什麽娶妻?不過癡妄罷了。 葉芷青鼓勵他:“我們家大慶心眼好又生的壯,還有本事,怎的就不能娶油坊家的閨女了?他家閨女難道是天仙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