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某個五星級酒店的套房内,柔軟寬大的床鋪上一個黑人輾轉反側,猛然坐起身,在床下的光潔地面上呼哧呼哧地做了一會俯卧撐,等到身體似乎有些疲倦了,才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
然後幾分鍾還是幾十分鍾之後,那個躺下的身影又再次翻轉着身體,手腳并用地在捶打了一會柔軟的床墊,最後半撐着身體看着床頭的台燈發呆。
也就在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房間外傳來,推門而入的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黑人,看着躺在床上似乎百無聊賴一直在拉扯着床頭台燈的黑人,微微皺了一下眉,開口說道:
“阿薩法,現在已經是淩晨1點多了,你應該好好休息!”
“特裏,你說我能奪回我的世界紀錄嗎?”
床頭櫃上的台燈不時閃爍,阿薩法-鮑威爾躺在床上,看着從門外走進來的經紀人,如同夢呓的孩子般問道。
“我想,我能夠跑到9秒71,我會挑戰蘇。”
“現在是休息的時間,你别再去想這些了。”特裏降低了聲音,作爲當前最炙手可熱的短跑飛人的經紀人,他對于自己的客戶有着足夠的了解。
隻有在這樣的夜深人靜的夜晚,隻有在不爲人知的時候,人們才能看到一個世界最頂級短跑運動員露出脆弱的一面。
“我無法入睡,特裏!”
鮑威爾躺在白色柔軟的被褥之中,酒店的空調開得很大,溫度宜人,但躺在床上的阿薩法-鮑威爾隻感覺到一陣陣的煩躁,雙眼隐隐冒着紅絲。
“我腦子裏想的全是明天的比賽,我想打敗蘇,還有泰森-蓋伊,據說還有新的挑戰者出現了,要打破世界紀錄,但那可不容易。”
不再繼續擺動床頭台燈的阿薩法頭枕着右臂,聲音很低,帶着濃重的鼻音,眼皮耷拉下來,似乎很疲倦,但當他說起世界紀錄,說起比賽的時候,眼睛又會突然睜開,變得亢奮。
“阿薩法,你是最棒的短跑運動員,這一點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想想今年,你赢過蘇,他并非不可戰勝的。”
經紀人特裏俯身看着面前的黑人青年,25歲的他正值自己職業生涯的巅峰狀态,但他從04年奧運會和05年錯過世錦賽之後,他的心理素質變得不穩定。
尤其是在2006年,六場黃金聯賽輸給蘇祖之後,他現在已然有了陰影。
“别說笑了特裏,我們都知道我之前能赢蘇的原因是什麽。”躺在床上的阿薩法-鮑威爾似乎想閉上眼,但其實一直在醒着。和很多失眠的人一樣,昏昏沉沉,但又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蘇是在調整技術,他原來的步幅太小,現在我感覺他已經趕上我了,我們倆的跑動技術十分接近。巴黎站的黃金聯賽視頻我看了,我感覺他已經找到了節奏。”
“但是……”特裏直起身,有些氣惱又帶着幾分恻隐,“那又如何?!阿薩法,你可以打敗他一次,你就能夠打敗他第二次第三次,你和他幾乎沒有多大的差距,僅僅隻需要你心态再好一些,最後那個赢得冠軍獎牌的人就是你。”
躺在床上的黑人青年沉默了一會,慢慢地吐出了一句,“我不知道。”
“唉……”經紀人特裏看着床上的鮑威爾,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按照他的計劃,從巴黎站得知蘇祖參賽後就放棄接下來的大獎賽和黃金聯賽,全力備戰世錦賽,但在巴黎世錦賽之後,阿薩法-鮑威爾又不甘心,在當外界質疑他不敢面對蘇祖時,他又要求重新回到羅馬站的黃金聯賽,和蘇祖正面對決。
而結果就是這樣,精神憔悴,一整宿的無法入睡。
阿薩法-鮑威爾是經紀人特裏從牙買加帶出來的短跑巨星,他在短跑競技這個領域沉浮多年,再清楚不過面前這個躺在床上的黑人青年有着何等出衆的身體條件天賦。
在八九十年代,卡爾-劉易斯稱雄男子100米短跑的時代,身高1米88的卡爾-劉易斯以超大的步幅著稱,強而有力的大步幅是劉易斯能夠脫穎而出,統治那個時代的關鍵。
而到了九十年代中後期,身高1米76的莫裏斯-格林則加冕成爲王者,莫裏斯-格林制勝的利器是他的快步頻,靈敏的步伐,超快的步頻,讓格林一次次戰勝對手,創造了世界紀錄。
而身高1米90的阿薩法-鮑威爾,則兼具了卡爾-劉易斯和莫裏斯-格林兩人的長處,既有超出一般選手的步幅,有又着足夠強大的肌肉支撐起超高的步頻。
完美的起跑反應,強而有力的加速,無可挑剔的跑動技巧,阿薩法-鮑威爾擁有成爲一個最頂級短跑運動員所擁有的一切條件。
但,他缺乏了與之匹配的那顆對于勝利、對于冠軍強烈到近乎瘋狂的欲望。
在多次和蘇祖交鋒失利之後,即便赢過蘇祖一次,即便他本心也想和蘇祖同場競技,但真的事到臨頭,需要他再次和蘇祖站在一個起跑線時,他仍舊會緊張,會焦慮不安。
第二天,當經紀人特裏看到鮑威爾滿臉疲倦地從房間内走出來,他就對今天的比賽不再看好。
而結果,也沒有出他的預料。
當蘇祖以9秒87的成績沖過終點線後,鮑威爾僅僅以落後0.03秒的差距在他身後。
而這場比賽,特裏明顯是看得出來,蘇祖正在找回節奏和狀态,并未進入最巅峰,但鮑威爾失利了。
在前面60米領先的情況下,最後的四十米,當蘇祖後發而至趕到鮑威爾身邊時,鮑威爾的動作全部變形,身體肌肉僵硬,向來擺臂都是五指張開在那一瞬間握成了拳頭,大而有力的步幅也大大縮小。
終點線前,蘇祖再次繞場狂奔。特裏知道,這段日子外界對于蘇祖的質疑,而他是在慶祝自己的新生,他在一場場激烈的比賽中開始了新的跑動技術,新的節奏。
而阿薩法-鮑威爾,低垂着頭,又一次面如死灰。
“阿薩法,我覺得你需要休息一下。”
在結束了羅馬站的黃金聯賽之後,選手更衣室外,特裏出于一個體育經紀人的考量,向阿薩法-鮑威爾提出了他的建議。
“什麽?!什麽意思,特裏?”
阿薩法-鮑威爾睜大了眼睛,“你是要和我解約嗎?我能赢的,下一場謝菲爾德大獎賽,馬德裏大獎賽,我會赢的!”
鮑威爾看出了這段日子這位将他帶入國際賽場的經紀人對他的不滿,在特裏建議他休息一段時間時,他本能的就聯想到對方似乎想和他解約。
特裏搖了搖頭,“不,阿薩法,你是最好的短跑選手,我不會和你解約,我還希望你能夠赢更多的冠軍,打破世界紀錄。但是……”
特裏指了指鮑威爾的胸口,“你需要一顆強大的内心,我覺得,在大阪世錦賽之前,你應該休息一段時間,回牙買加,回家,好好調整一下。”
“我……”鮑威爾似乎還想解釋,但一旁的經紀人再次沖他搖了搖頭,“聽我的,你該回去看看了,去找找你最初走上跑道的感覺。”
……
牙買加。
一輛豐田越野車從金斯頓機場落地之後,便直接駛離了這個牙買加最繁華的都市。
一路沿着不算寬敞的雙向兩車道公路,穿過大片的香蕉園,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後,越野車在一處頗爲幽靜的山村處停了下來。
“阿薩法,你怎麽回來了,你現在不應該是在比賽嗎?”
一棟兩層樓房帶着小院的住所,阿薩法-鮑威爾剛一下車,迎面就走來了一個體型有些圓潤的黑人少年。
“傑森,你又胖了。”鮑威爾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伸手過去揉了揉那黑人少年的腦袋,“我不在的時候,你有沒有開我的玩具出去。”
“不不不,我可不敢,你那些玩具都是改裝的,太勁爆了,我可掌控不了。”叫傑森的黑人少年連連擺手。
“我可不相信你。”鮑威爾看着對方的表情,就知道他離開家參加比賽的這段時間,面前的黑人少年沒少去折騰他的那幾輛豐田改裝車。
不過都是自家人,黑人少年是他最大的那個哥哥的兒子,真的開他的車出去,他也不會說什麽。
伸手突然揉了一把黑人少年的肚皮,頓時搖了搖頭,“傑森,你應該鍛煉了,我們一家人隻有你是最胖的。”
黑人少年伸手指了指沖房間後面走出來的一個黑人婦女,咧了咧嘴,“不,我不是。”
阿薩法-鮑威爾伸手掐住對方的後勃頸,“傑森,看來明天我得帶你去訓練了。”
“不不不,饒了我吧。”黑人少年連連扭動着胖碩的身體怪叫了起來。
正在這時,門口的那名黑人婦女也走了過來,鮑威爾順勢放開了他,走上前和黑人婦女輕輕擁抱了一下,“媽媽!”
“回來就好。”黑人婦女滿臉笑容,也沒有去問他正在外面比賽的兒子爲什麽突然回來,隻是爲對方輕輕整理了一下衣領,眼神中滿是慈愛。
不多時,小院内漸漸聚攏了其他人,穿着整齊西服襯衫的威廉姆斯-鮑威爾在聽到兒子回家的消息,也急匆匆地從教堂趕了回來。
年過五十的威廉姆斯-鮑威爾是村子裏唯一的牧師,戴着一副眼鏡,同樣的有着一米九左右的身高,隻是因爲年齡的緣故肚子已經凸起。還有他的幾個兄弟,一個個都從其他各個地方回到了家中。
沒有人去多問此刻應該在歐洲比賽的鮑威爾爲何突然回家,大家都很自然地打着招呼,聊着鮑威爾停在院子中的幾輛改裝車,他的渦輪增壓發動機是如何的給力。
也隻有到了這一刻,鮑威爾突然明白了爲什麽特裏讓他停下後面的比賽,回到牙買加的家中。
對于他來說,這一刻和家人在一起,他不在是個短跑運動員,不用去考慮明天的比賽對手是誰,不用想着世界紀錄,隻用和輕松的語氣和大家漫無邊際地聊着天。
淩晨5點。
阿薩法-鮑威爾突然被外面街道上一陣嘩啦啦的腳步聲驚醒。
他愣愣地看了一眼房間内的裝飾,這是他的家他的房間,不是酒店,而他在聽到外面嘩啦啦的腳步聲響起的時候,一下子就響起了那是什麽聲音。
起身,穿好衣服鞋子,他悄然離開了家門。
清晨5點的小山村天色還有些暗沉,但街邊霓虹的路燈卻讓人能夠清楚地看清楚街上的道路。
在有些髒舊的水泥街道一角,零零散散地堆放着衣物和水壺,以及一些喝了一般的礦泉水瓶。
順着傳來嘩啦啦腳步聲的方向,鮑威爾漸漸跟了上去。
在他前方,數十名少年少女們此刻正在村子的居民街裏開始了跑步晨練,偶爾街邊有些房子的燈光亮起,在嘩啦呼啦嘩啦的腳步聲中還夾雜着犬吠。
阿薩法-鮑威爾跟着隊伍一起開始晨跑,在耳邊不斷響起的腳步聲中,他感到無比的安甯。
這就是他所長大的山村,這就是田徑短跑運動員迅速崛起的牙買加。
和南美許多國家的少年在各種街頭巷尾、爛泥地裏踢足球一樣,他們也是從這樣簡陋的場地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晨跑隊伍繞着村子跑了一圈,最後在居民街的一個斜坡前停了下來。
說是停,其實隻是隊伍不在前進,但衣着各異的少年少女依舊在原地踏步跑動着。
一個穿着白色t恤的中年黑人站在隊伍前方的一側街道邊,大聲地喊着口令:“跑動的時候嘴巴閉上,注意呼吸,聽到了沒有!”
人群中有一些因爲剛剛完成晨跑熱身的少年少女聞言頓時閉起了喘着粗氣的嘴巴,胸腹起伏,不斷調整着呼吸。
“高擡腿,預備,開始!”
随着中年黑人的一聲令下,數十名黑人少年少年快速地開始原地跑動,嘩啦啦的腳步聲猶如一場暴雨打在屋瓦玻璃上。
“加快速度,提腿!”
落在人群後方的阿薩法-鮑威爾,随着前面中年黑人的口令,同樣開始了高擡腿的訓練動作,一如他曾經和其他少年一起訓練那樣。
從他進入隊伍開始晨跑,一起訓練的少年少女們很多人都認出了他,他是這個村子的驕傲,跑出去的最偉大短跑運動員。但此刻,沒有人向他搭讪套近乎,有的隻是認真而專注的訓練。
“好,開始跑!”
中年黑人在衆多少年少女進入了高擡腿的跑動節奏之後,接着發出了下一步的訓練口令。
而場上的黑人少年少女們也完全熟悉中年黑人的每一個指令,随着他的聲音,第一排第二排都在開始朝前保持着高擡腿的動作跑動。
居民街的斜坡大概有10度到20度左右,這裏就是這些少年們訓練的田徑場。
一組又一組的朝斜坡跑動開始,而中年黑人在隊伍中間也看到了鶴立雞群的阿薩法-鮑威爾,同樣他也沒有出聲,依舊和面對其他人一樣,繼續着他的訓練計劃。
高擡腿跑動上斜坡,之後是所有人短暫的休息時間,緊接着又是從坡低開始的沖刺加速跑,跨步跳,三五人的少年少女,一組又一組,沖上坡頂又返回繼續。
這樣的訓練一直持續一兩個小時,到了天色完全大亮,東方的天空太陽探出了頭,才算是結束。
阿薩法-鮑威爾喘着粗氣,直到這個時候,才有時間走向一直訓練着衆多少年少女的中年黑人面前。
“教練……”
阿薩法-鮑威爾眼神有些閃爍,不敢直接擡頭看向中年黑人,還想再說什麽,中年黑人卻面無表情地打斷了他:“你這個時候應該在歐洲。”
“我……”
阿薩法-鮑威爾有些語塞,面對眼前的中年黑人,即便他曾經是男子百米世界紀錄的保持者,他也從未有多大的勇氣。
因爲站在他面前的是斯蒂芬-弗朗西斯,隻用了4年時間,就将他這個田徑門外漢培養成了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的田徑教練。
“阿薩法,我一直都有關注着你的比賽。到了現在,我已經沒什麽可以教你的了,你以後的職業生涯都需要你自己去掌控。100米比賽就是戰場,你是在與争做‘世界最快’的對手戰鬥,你一定要明白這一點。任何時候,如果你退縮了,赢的就不會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