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畫蕊稍稍一點頭,剛打算從懷裏拿出些碎銀來交給老闆,便看見夜禦天已是拿出了碎銀,放到了老闆面前。
這一下老闆可是有些惶恐起來,這兩人果真能人,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大方,上次這姑娘走時招呼也沒打,隻留下一塊碎銀,然而說是說碎銀,用起來卻是可以抵得上普通人家一個月的生活了。
“不不不,這位姑娘,您上次的付多了,小的也沒有什麽零頭可以爲您找的開的。”
老闆連忙擺手推辭,後退了半步,面色卻是誠懇的很,“就算我隻是一個賣包子的小販,這點兒做人之本還是懂得的,所以姑娘您這次大可不用如此了。”
明顯是想讓夜禦天将銀子收起來。
沒想到,這賣糖人的與賣包子的不愧是多年摯友,性子都一模一樣,因着上次六皇子的出手,糖人小販也是直說要免去她的錢費,這一次包子鋪的老闆竟然也這麽說……
顧畫蕊想了想,對老闆點了點頭,眼神示意夜禦天将碎銀收起來後,竟是罕見的對着陌生人露出了一絲微笑。
“粥很好吃,下次我會再來。”
她明白他們要的到底是什麽。
不是錢财,也不是名聲,而是尊嚴。
那點生活在底層的人們僅剩的,也是最珍貴的東西。
顧畫蕊接過老闆遞來的筷子,極其自然的在茶水裏涮了兩道,然後将其中一幅遞給了夜禦天:“吃一點吧。”
彼時夜禦天手上還拿着糖人,天氣不熱,因此糖人也是還好端端的。他看了看糖人,有些遲疑的接過筷子,夾了一個小籠包。
“你可得當心。”
顧畫蕊好意出聲提醒,“這裏面可是有湯……”
話音未落,便看見夜大将軍手中的筷子尖兒上挑着的那隻包子邊緣已然開了口,裏面的湯水灑了一桌,還有些剩餘的順着包子皮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噗。”
看着夜禦天一時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神情,顧畫蕊已是忍不住彎起了嘴角,擡手将他粥碗裏的勺執起遞過去,道,“用這個托着罷。”
于是夜将軍才回過神來,接了她手中的小勺,托在包子下面,這才保住了僅剩的那一點兒可憐的湯汁。
顧畫蕊看他一手拿着糖人還要握着勺,免不得覺得有些好笑,待他将包子送入口中,便支着頭,眼睛微微一亮的看着他,問:“好吃嗎?”
她自己是覺得好吃的,因而好吃的東西她自是說什麽也要塞給别人嘗一嘗的。
“嗯……”
夜禦天嘴裏還含着包子,于是含糊的嗯了一聲,表情倒是沒有什麽喜人的變化,可是一聲嗯便已經是對這個包子莫大的贊許了吧。
顧畫蕊如此想着,一面自己也夾起一隻包子,學着方才的動作,用小勺托着,一面低聲問夜禦天:“所以……無華,你是怎樣看的呢?”
對方攥着筷子的手緊了緊,接着道:“我都知道的。”
“都知道?”
顧畫蕊咬了一口包子邊緣的皮,“那……他怕是真的有問題吧?”
然而夜禦天卻是又搖了搖頭。
“我說過,無華的情報網,遠遠大于你,甚至還要超過我。”
他道,“因此他的身份我也無法定義。”
“但是我與他認識的這些年來,雖說算不了是知己,卻仍可以稱得上是至交好友,至少在這些方面上,我信他不會騙我。”
夜禦天不動聲色,眸子沉了沉。
“若是他真正騙了我……”
夜禦天停頓了一下,“那我自然也有辦法力挽狂瀾,甚至讓他……碎屍萬段。”
他骨子裏本就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但是若說這樣堪堪一些自信也沒有,那他便真的擔不起冷面将軍的名号了。
那麽一點的溫柔,他生命裏所有的溫柔,他都全部給了面前的這個女子。
顧畫蕊聽出他的話中話,當下也不再開口,既然這是夜禦天的決定,她還是選擇信他。
畢竟将軍府的情報來源,大抵比相府是要廣的,至少比她所知道的肯定是要多的。
有一個成語是如此說的。
——打草驚蛇。
顧畫蕊輕輕的舒了一口氣,雖然她并不知道無華與夜禦天之間的過往,卻從方才的寥寥數語當中感受到了夜禦天給予無華充分的信任。
“既然如此……”
她方将包子挑起,便看見一匹四蹄踏雪的駿馬忽然沖進了眼前這條街的街坊之中。
然而這馬卻是愈看愈熟悉,顧畫蕊側了側頭,身邊的夜禦天自然也是覺察到了動靜,也是轉頭朝窗外看去,誰知下一秒卻是一下子站起身來,連手裏的糖人也被擱在了桌上,轉頭便出了門。
顧畫蕊被夜禦天這番出乎預料的舉動驚了驚,再向窗外看的時候,人已經到了馬旁,擡手拉住了缰繩,将馬頭拉向自己這邊,同時另一隻手撫慰的拍了拍馬兒修長的脖頸。
原來是他的馬。
顧畫蕊明了,難怪這馬方才看着便眼熟,原來是夜禦天的座駕,隻是先前幾次遇見都是晚上,因此不大注意瞧着而已。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蹩了蹩眉。
軍隊裏的戰馬都是訓練有素的,不可能這樣随意便跑到大街上肆意踐踏,那麽一切事出有因,看見夜禦天,馬兒便平靜下來,如此看來想必是出了什麽緊急狀況了。
像是印證她所想似的,窗外的街道上,夜禦天一手拍着馬脖子,一手竟是從馬兒背上的馬鞍之下摸出了一張信箋。
顧畫蕊一見便立馬心知不好,她才站起身來,就看見夜禦天打開了那張泛黃的紙張。
連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似的。
然後她看見夜禦天緩緩的轉過頭來,沖着她露出了一個苦澀的微笑。
若說先前隻不過是對不好的預感與猜測,那麽現在的晴天霹靂則是完全突然措手不及的。
顧畫蕊不懂唇語,然而卻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在人群中,看着站在馬邊上的人,通過發音諧音的調整,精準的辨别出了他要說的話。
她怔了怔,坐回了椅子上。
方才他對她說的是什麽?
“容惠郡主,死了。”
短短六字,卻是恍若大山壓在心上。
就在她有些恍惚的片刻,夜禦天已是牽着馬到門外安置好,接着手裏拿着捏成一團的信箋,一言不發,臉色陰沉的走了進來。
“消息屬實?”
顧畫蕊定了定神,問。
“是我心腹傳達的。”
言下之意,沒有問題。
她發出一聲悠悠的歎息。
至此,顧畫蕊想要求證挖掘的線索,全斷。
“是誰幹的。”
容惠郡主怎麽說也是郡主身份,何況如今還賜予了和南公主的名号,即将嫁入南國皇室與之聯姻,怎會有人如此不開眼選在這個時候行刺。
夜禦天搖搖頭,顯然如今情況未定,也不知行兇者是否被擒獲,一切都要等到屆時再去下定義。
“我要進宮一趟。”
他思索片刻,如此說道。
确實,這樣的大事理所當然應該是會驚動皇帝的。
“嗯。”
顧畫蕊應了一聲,自己并未起身,而是轉頭望向了窗外,“你去吧。”
這樣好吃的包子,即便是冷了,不吃也實在浪費。
夜禦天看她并沒有什麽動作,張了張口,似是想說什麽,最終卻還是沒有說,隻道:“我晚上來看你。”
換血的事情他自然是知道了的。
然而他有什麽資格能去阻止她呢?
顧畫蕊聽到他話中的那一絲停頓,自然是了然,卻是面色平靜,一言不發,待人走出以後,嗒嗒的馬蹄聲消失在街角盡頭,她的手腳卻仍是有些冰涼。
容惠死了。
她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也會爲這樣一條近在咫尺便轉瞬消逝的性命感到心驚肉跳。
原來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再存于這世上的人。
她鎮定了一下,擡手拿起筷子與勺,又從籠中夾起了一個包子。
這天氣什麽東西都冷得快,筷子上的包子亦是如此,送到口中,溫熱早已不存,隻剩下單調的味道。
她吃了幾口,覺得索然無味,也許是心頭萦繞的事情太多,根本吃不下這些東西。
于是草草掃空了一籠,便招呼來了婦人說是帶走剩下那籠,一是不能浪費,二是也可以帶回去給水袖她們嘗嘗。
顧畫蕊站起來,目光掃過被夜禦天擱在桌上的糖人,卻并未停頓,徑直掠過,接了老闆娘裝好後遞來的盒子,點頭緻謝,便轉身走了出去。
方才看着耽擱許久,其實大抵過去也沒一會兒,因此顧畫蕊回到相府找到水袖她們的時候,無華還尚未回來。
“無華他們還未回來嗎。”
她心裏自是焦灼,因此忍不住便開口明知故問了。
“還未。”
水袖搖搖頭,心裏算了算時辰,忽然便想起顧畫蕊與自己的藥來,“小姐,這個時候是該喝藥了,我去藥房煎藥吧。”
實則無華開出來的方子确實很有效,當下二人都已經退燒的退燒,咳嗽的也不咳了,顧畫蕊先前還險些忘了這事,她又實在不愛吃苦的,水袖卻堅持的很,她便隻好搖搖頭,忽然想起道:“那完了之後,替我去相府門口的糖人攤那兒拿隻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