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畫蕊往榻子裏面蹭了蹭,裹着身上的錦被坐到了床中間,作勢要躺下,門外的月濃自然不便留下,再次擔憂的看了顧畫蕊一眼之後便輕輕的合上了門,隻留她一人在内。
顧畫蕊有些啼笑皆非。
這是什麽眼神,怎的好像自己得了什麽不治之症似的。
待門完全合攏,門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顧畫蕊嘴角的笑意兀的收斂了,從軟榻上跳下床,隻着單衣便赤着腳走到了窗邊,一把推開了窗子,嘴裏大口的喘息起來。
手指下意識的覆上左肩的那個位置,内心是絲毫不掩飾的驚詫。
是那個胎記。
這個胎記她生來便是帶着的,不論是上一世,或是這一世,它都隻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印記,直到剛才。
剛才……左肩上傳來的灼燒感不似錯覺!
顧畫蕊站在窗邊頓了一下,擡手毫不猶豫的拉下了自己左肩的布料。
夜晚的微風吹過,似乎讓那陣灼燒感減緩了不少,然而那樣疼辣的感覺卻又是分明的,顧畫蕊将右手覆上了記憶中那隻鸾鳥的位置,下一秒竟是猛地收回手來。
燙……噬心的燙!
怎會有這樣滾燙的溫度?!
這溫度,恐怕都已經要超越承載的極限了啊。
詫異之餘她已是轉身面向了銅鏡,銅鏡内的少女青絲垂髫,貝齒朱唇,側着身子扭頭看向鏡面。顧畫蕊清晰的看見,自己左肩上的那個印記竟是不知何時變成了朱砂一般的鮮紅!
這是什麽詭變。
灼燒感依舊在持續,她隻好背靠着牆面,讓左肩吹到涼風,以此減少一些痛苦。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饒是顧畫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變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當下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後,忽然想起了一件險些被她忽略的事情。
先前水袖可是曾對她說過那關于北國使者的事情,北國的使者衣飾上所繡的鸾鳥圖案的标志,就與她肩上的胎記一模一樣。
當真是一模一樣嗎?
顧畫蕊上一世畢竟隻是身居青樓,并未涉及皇室之事,也許正是因爲如此,所以才會有那樣多的秘密都不曾被揭開。
肩上的灼熱漸漸消失,她微微松了一口氣。
渾身宛如泡在溫水之中一樣提不起半點力氣,顧畫蕊靠在鏡旁許久,才緩緩擡手拉起衣服來走到窗邊倒了下去。
眼皮漸漸沉重,也分不出心思去細想那些七七八八,不消片刻便就昏睡過去。
相府外。
“确定了?”
一名黑衣男子轉頭問身邊的另一名同樣身着黑衣的人。
“确定。”
他身邊的人嘿嘿的笑了兩聲,“從來沒能這麽确定過。”
他的手裏正趴着一隻長尾形似蜥蜴的動物,此刻吐着舌頭,原本雪白的顔色中竟是透出絲絲殷紅。
“隔了十多年,将近都快要二十年了。”
先前問話的那名道,“你可确定那蠱還養在她體内。”
“呵,這蠱除了她體内,還能在哪存活呢?”
後者手腕一翻,掌心的動物便被他收起,“明日她便要進宮了,我們今日的試探隻怕會打草驚蛇。”
頓了頓,“隻能先下手爲強了。”顧畫蕊次日起了個大早。
其實原因多半是因爲身子。
她本就受了寒,昨夜卻還赤着足跑到窗邊吹了半天的冷風,今早便是覺着有些差點呼吸不過來才驚醒了的。
“小姐,藥。”
月濃端着一個瓷碗過來遞到她身邊,“燙着,吹吹再飲罷。”
她起得早,月濃她們比她起得更早,天才方亮,月濃便去尋了水月,拉着人一同出去買藥材了,直到方才恰好回來,便給顧畫蕊與水袖煎了藥,兩人分别去兩個地方送藥了。
“苦了你們了。”
顧畫蕊接過藥碗,低頭輕輕吹了吹表面,黑濯色的藥汁上面蕩起幾片細小的藥物浮渣,“還有水袖,她本就受了寒,昨夜難道還在那裏……”
“沒有,小姐放心吧。”
月濃替她又拿來一張錦帕,放到了她邊上,道,“昨夜我與水月去輪流照看的夫人,所幸如此才讓水袖好好睡了一覺。”
不論水月,月濃卻是已經整整兩晚沒有好好歇息了,顧畫蕊端着藥湯的手頓了頓,片刻才開口:“今晚你不必再守着了。”
她今日進宮将這段日子的所有做個了解,一切就應該結束了。
顧畫蕊微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她實在是不想認命啊。
素日裏向來禁不得一點苦的人,今日卻是一口喝完了一碗苦澀無比的藥湯,連糕點都沒要,月濃站在旁邊難以掩飾心中的詫異。
“小姐有心事?”
照這樣的情形,恐怕就是心事了。
然而問完卻遲遲都沒有回應,月濃是聰慧的人,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當下便不再開口追問,伸手将喝空的瓷碗端回,隻道:“小姐想吃什麽,桂花糕要麽。”
這是顧畫蕊的慣例,但凡是吃到了苦的東西,必定要吃些甜膩的糕點,倒不是嗜甜,僅僅隻是怕苦而已。
誰料到顧畫蕊卻是搖了搖頭。
“不必了。”
她抿了抿唇,唇齒間還遺留着方才飲下的中藥的苦澀的味道,忽然之間竟是不覺得難吃了,反而帶了點特殊的清香,大抵就是藥香吧。
“替我備着馬車吧。”
顧畫蕊道,“我要入宮。”
“入宮?”
月濃微微一怔,受了寒身子還未好,小姐爲何會突然……
然而月濃到底還是月濃,會看眼色,識大體,隻輕輕一句似是自言自語一般,便立即答道:“是。”
轉身端着藥碗便跨出門去。
顧畫蕊這才是方醒,因此梳妝打扮一切都是沒有的,月濃又被自己喚出去備車,看來是要自己來了。
可真傻,本該讓月濃先做完這些的。
顧畫蕊搖了搖頭,本是盤着腿坐在榻子上的,此刻将腿腳伸了出來,伸展一下,免得待會腿麻。
雪白的雙足在榻子邊緣晃了又晃,最後探下去,觸到了擺在軟榻前面的繡鞋。
趿了鞋,顧畫蕊随意伸手拿了旁邊架子上搭着的一件雪紡的白錦外披,穿在身上,該看的不該看的都擋去了,便端起銅盆出門打算去打水,也順便熟悉一下這個相府。
她是不喜這個所在,然而也不願有哪一日魂斷他鄉,卻連自己住了半輩子的地方都毫無印象。
從她的院子出門,早上的下人自然是比晚上多的,來來去去,顧畫蕊随手逮了一個問便問出了水房的位置。
上一次是從水袖那邊出發的,應當也是差不多的。
她回憶着上次的路線,再配合着今天問出來的路,很順利就找到了水房。
才一進去,便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姐?……”
水月也是愣了一下。
她是想不到如小姐這般的世家子弟會親自到水房打水的。
“早。”
顧畫蕊認出她,便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對了,水袖現在如何了?”
一開口問的是水袖,正如水袖一開口最先關心的便是顧畫蕊一樣。
主仆之間的感情,好到令人有些羨慕。
“水袖沒事了。”
水月将井裏的水桶拉起,因此也不便行禮,轉頭對着顧畫蕊彎了彎腰,點頭道,“屬下昨日便試過她的體溫了,不燙,應該是沒有燒了,而且看着也挺精神的,沒事。”
總之是沒事了。
顧畫蕊聽到她這樣說顯然也是放了心,順勢就把手裏的盆也遞了過去:“幫我也打一盆吧。”
口氣是挺平和的,絲毫沒有對待下人命令似的語氣。
雖說是自己主動出門打水的,但是有免費的苦力正好在,何樂而不爲呢?
顧畫蕊将盆遞過去以後,便裹着衣服在旁邊看着,水月是習武之人,力氣自然也不一樣,一桶水三兩下便可以提起來,那銅盆不消片刻就已經裝好水了。
“小姐,屬下替您擡回去吧。”
水月看她在一邊裹着衣袖,還以爲又是冷了,于是也不打算管自己那邊的了,擡起顧畫蕊的銅盆便要往外走,卻是被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攔了下來。
“你打水是爲了水袖的吧。”
顧畫蕊輕咳兩聲,“還不快去?”
說着便将銅盆重新拿回,還不及水月反應,就沖她挑了個眉毛,道:“好生照顧水袖,今日我要進宮。”
進宮。
水月下意識道:“屬下陪小姐同去。”
“你不用去。”
顧畫蕊看了看她,“讨論終生大事,你要聽什麽?”
終生大事。
水月心下一頓,終生大事,難道是和将軍,終于……
雖是不甘心不情願的,但是既成事實的事情,憑她一人之力想要逆轉可謂難過登天。
她定了定神,道:“保護小姐是屬下的職責,若是因屬下保護不周,小姐遇到了什麽危險,将軍該怪罪下來了。”
“危險?”
顧畫蕊嘴角忽然勾起一點笑容來,“深宮中有哪一處是不危險的嗎?這之中的危險又豈是你能保護得了的。”
末了,“你就待在府中,這是命令。”
命令二字既出,水月自然是不得不從,她不涉深宮,不知道宮中的勾心鬥角,怎樣不會想到那些可是些恐怕是到了眼前也無法察覺的危險啊。
顧畫蕊不再看她,端着銅盆就轉身出了水房。
水月站在她身後看着,一襲白衣的女子,青絲垂髫,乍看宛若谪仙一般,就在春光正好的三月天裏,手段強硬,外冷内熱,堅強又聰慧的女子,怎會讓人不喜呢?
水月有些恍然。
大抵便是如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