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又不是瞎子,瞧見他臉上分明的怪異,心中了然,笑道:“丞相說的哪裏話,倒是浪費了這杯茶。”
說着看向顧長衛方才放下的那隻茶杯。
尋常人喝茶用陶杯,稍稍地位高一點的便用瓷杯,玉杯,然而卻是從未見過有人喝茶竟是用的銀杯。
銀子,遇毒則轉烏,不料這顧長衛也是個如此怕死之人,恐怕是就連皇上也使不出這招吧。
聽出那人語氣之中的嘲笑之意,顧長衛不急不惱,拱手道:“閣下說笑了。”
這人先前談話中三番兩次提起顧畫蕊,恐怕是對這個丫頭片子興趣不輕,他若再不脫身,指不定還會被套出什麽話來,不如去看看那個顧畫蕊又在搞什麽名堂。
“唉,也罷,這茶啊,該喝的都喝了。”
那人搖搖頭,歎了口氣,“如此也罷,那在下也先行告退了。”
說着拿起旁邊桌幾上的折扇,起身讓出半步,“請。”
“請。”
顧長衛也不謙讓,直接大步從他面前走了過去,經過門口時對着旁邊的侍衛道,“将貴客好生送回。”
“唉呀這就不用了,相府大門我還是認得的。”
那人笑着,“丞相還是快去吧。”
話罷轉身,也沒有理會那些侍衛,出了門便朝着大門的方向過去,才走出幾步,又回頭看向顧長衛離開的背影,嘴角露出一個微妙的微笑來。
顧畫蕊站了一會兒就看見小厮拿着凳子出來了,便撩起襖子坐了上去,如此也不至于站着太累。
今夜月光是很好的,她擡頭看了看天,天上倒是一片雲也沒有,萬裏無雲,隻有零零散散的星星撒布在夜幕上,明天大概會是個好天氣吧。
心裏忽然就莫名其妙的想到了夜禦天,也許是與他平日裏都是夜晚突然出現在她的閨房裏有關吧,這樣的身手,不去做個采花大盜什麽的可就太可惜了。
顧畫蕊唇邊抿出一個小小的梨渦出來,心裏想着下次他若再來,她必定要如此好好的嘲笑他一番。
她下意識擡手摸了摸臉,還真是燙的,頓時有些羞澀,心裏道自己這個時候居然還是在想這些事情,便是強迫自己往沈芷喬那邊去關心,這下子就是想到了無華,這家夥難不成是一直待在西子湖的畫舫那片,也不知道晚上還會不會來,也對,大概是不來了,藥方都開好了,他開的方子也是夠吃今天明後三天的量,應該是不會出什麽岔子的。
如此一想便放下心來。
若真要顧畫蕊來重新選重生的機會,她必然不會選擇再生在丞相府,勾心鬥角,步步爲營的生活實在是太累了,還有那麽多的顧忌,到最後更是幾乎不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甯願隻要一個小院子,養養雞鴨,自己種種菜,做點小生意,養活自己家人就足夠,如此平安喜樂無憂無慮也是一輩子。
隻可惜命運從來都是不給人選擇的餘地的。
顧畫蕊心中有些感歎,旁邊的小厮見她如此神态也知道不可打擾,便默默退了下去。
顧畫蕊等了半晌,院子門口是終于響起了腳步聲。
她神色微微一凜,身子卻是不動,鎮定自若的坐在凳子上面,淡淡的看着顧長衛走進來,身後跟着方才的那個侍女,想必是請動顧長衛了,畢竟潑她冷水這樣的事,他又怎麽會不幹呢?
“什麽事。”
顧長衛才一進院子,便開門見山的問,語氣裏絲毫不掩顯而易見的優越感,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其實也沒什麽事。”
顧畫蕊不動聲色的回以微笑,“随便叫叫,怎麽了。”
随便叫叫,怎麽了。
敢跟當今丞相如此說話的,恐怕就隻此一人了。
“呵。”
顧長衛也不置氣,反而是從容無比,“有話便可以快說,你要知道,每拖延一秒,你母親救治的機會可就少一秒呢。”
顧畫蕊聽了以後,卻是依舊不動聲色,面上帶着微笑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顧長衛。
各自心懷鬼胎的兩個人彼此對望着,最後還是顧畫蕊再次首先打破沉默。
“你是說母親體内的蠱毒?”
她佯裝不知,道,“我已經将其取出了,你的陰謀不可能得逞了。”
“取出?”
顧長衛冷笑,“你可就太天真了。”
他說道,“以你母親的身體,你認爲殺死母蠱解除蠱毒便能保她平安無恙?你居然不知道你母親的身體狀況嗎?蠱蟲在體内七天,早就将内髒都染上了毒性,即使除去蠱毒,她也沒幾天活路了。”
“除非……”
顧長衛道,“換血。”
顧畫蕊煞有其事的點了點頭,雖然心下又恨又怒知道他所說的大概是句句屬實,然而面上卻還是保持着微笑,雲淡風輕道,“是啊,除去子蠱也許沒用,哎,看來留着子蠱可就更沒有用了。”
說着似真非真的歎了口氣,口氣惋惜。
留着?
顧長衛一時間沒有回應過來她所指的是什麽,話語一頓,并未立即接話。
留着是什麽意思,是她并未取蠱?不可能,她都已經拿到了母蠱,不可能再放任子蠱在沈芷喬體内留存。
又或者是皇後并未給她真正的母蠱,那也不可能,若是這樣,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本就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山貓,反撲之下怕是定然要将皇後一起拉下水的。
那顧畫蕊這番話究竟是何意?
顧長衛翻來覆去将這番話在腦海裏面細細咀嚼了一遍,沒有得出什麽肯定的答案,當下冷笑:“不用跟我玩文字遊戲,故弄玄虛,你自己看着辦什麽更重要吧。”
“那好吧。”
顧畫蕊坐在凳子上,漫不經心的用手指繞了繞身上襖子的細帶,問道,“那丞相大人想要什麽呢?”
語氣聽不出波動,更是毫無感情,讓人聽不出來她是真正妥協了,還是故意先放下身段,最後在給予緻命一擊。
顧長衛是聰明人,可不願意冒這個風險。
于是避而不答,反倒問她:“你将我叫來,還未說你的事情,怕是有點不妥當吧。”
說罷便冷冷的看着她,要看着她會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果然,顧畫蕊玩弄着襖子的帶子,心不在焉的樣子,是久久都沒有回答。
當顧長衛正打算再次說話反唇相譏的時候,她卻是緩緩開口了。
“我來,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
顧畫蕊手上的動作頓了頓,一字一句的說,“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母親,哪怕一丁點兒。”
一句話突然就令這間院子失了聲。
顧長衛忽然就有些恍惚。
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沈芷喬。
記得第一次見到沈芷喬,是在沈家商會的門口,那裏門口有一株很大的梨樹,樹幹粗壯,也不知是什麽品種,他路過那裏,正要去沈家的商号,就看見一個碧綠色羅裙的姑娘站在樹下,懷裏抱着一隻兔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問道:“你也是來找父親的嗎?”
豆蔻年華的少女笑起來自然是好看的不得了的,彼時又正好逢上梨花開得正好,她站在樹下,懷裏雪白的團子動了動兔子耳朵,從她懷裏擡起頭來,也是望向了他。
綠衣白兔。
那一眼從此以後過了很久他都忘不掉。
但是這到底是怎麽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的,他怎會知道,他,又如何會知道?
顧長衛回過神來,眼裏毫無一絲情愫,甚至連回憶的影子都看不到。他看着顧畫蕊,語氣中帶着嘲諷與涼意。
“沒有。”
沒有,就是當真沒有了。
有很多東西,過去了就是當真過去了。
顧畫蕊掀起唇角,就啓齒笑了。
“那可真是恭喜丞相大人了。”
她笑着,笑意越來越濃,卻是不達眼底,“丞相大人啊,所幸那杯好茶你到底還是沒有浪費啊。”
嘴角是涼薄的笑意,面前站着的是心更涼薄的人,顧畫蕊笑容不減,定定的看着他又說了一遍。
“看來那杯茶呀,還真是沒有浪費呢。”
顧畫蕊氣定神閑的看着他,眸子裏的冷意卻是愈來愈盛,“不知丞相大人覺得那尚好的普洱滋味如何呢?”
普洱茶。
顧長衛心下微驚,她是如何得知自己方才飲的是普洱的。
他不知先前顧畫蕊第一次派遣水月前去之時,水月便是回來告訴她,正廳滿院子都飄着普洱的香氣,她便猜測裏面的人飲的必然的普洱,還是很久之前從别國商隊那裏購置來的異域茶,所以才會有這樣濃的香氣,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那杯茶,已經被他喝下了不是嗎?
顧長衛雖是心驚,然而自然是不會信她所說的,也不會自投羅網入了她給自己挖的這個坑。
自己平日裏飲用的茶水都是隻經他信任的下人之手,杯子更是銀質,任何一點小毒都會被發覺,那下毒這種可能自然是沒有的了。
顧畫蕊究竟對那杯茶做了什麽,她在那杯茶裏放了什麽東西。
顧畫蕊不慌不忙的擺擺手,淡淡道:“别急啊,丞相,我還在等一樣東西呢,明明就放在正廳裏面了,你竟然一點也沒看見呢。”
說着歎了口氣,很遺憾似的樣子。
“小姐。”
忽然,院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來人走進院内,竟是月濃。
“小姐,您要的東西。”
水月讓月濃爲顧畫蕊送東西的時候,月濃還不甚疑惑,爲何水月不親自來送,反而要借她之手,然而看見手上東西與顧長衛之時,确實徹徹底底的明白了。
顧畫蕊微微一笑,道:“将東西拿給丞相吧。”
“是。”